菁菁点头,微笑着伸出手指擦去我脸颊上的泪珠,道:“陆哥哥,你爹爹的事情……我很难过,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很亲切。原谅我曾经对你大吼大叫的……我……我其实只是想让你注意我罢了。多傻呀。陆伯伯被奸人所害,你不能报仇,却被带到了几百年前。这一路漫长的时光……你一定很寂寞吧?我想多陪陪你,想为你做点事,可谁知我们遇到的险阻如此之多,还给你添了这么多的麻烦……陆哥哥,对不起。”
“没有,没有,你很好,真的很好!陪陆哥哥多说会话,别睡……”
“陆哥哥,别怪阿吉……好好……活着……若今后能再与你共放花灯,我定会许个新的愿望……遇到你,此生……不悔……心甘……情……愿……”
菁菁面带微笑,这笑容举世,无可匹敌,这笑容似是诉说了世间所有的情话,囊括了她对我全部的爱。她闭上眼睛,手掌从我脸颊缓缓滑落,时间仿佛变慢了似的。
“菁菁!菁菁!”
我用力摇着她的身子,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无法控制,我大声地哭喊,耳畔却没有任何声音。
就在此时,菁菁的身子发出灿烂的光芒,怀里的重量变得越来越轻,一阵江风吹过,光芒万丈,菁菁的身体化作无数细小的紫色花灯,随着江风飘上夜空。
这犹如幻境的场景,却让我丝毫高兴不起来,那些花灯越飘越远,最后汇入接天连地的那道银河,闪烁着永恒的璀璨。
而此时,我的怀里却多了一个孩子,一个还来不及啼哭的男孩,他紧闭双眼,眉宇间与菁菁如出一辙。
不知为何,我竟露出一丝微笑,心中无数的苦闷与伤心,化作着一丝苦笑。
船身开始猛烈摇晃,光柱逐渐收紧,我看着发疯似的陶长卿,在船舷上冲着淡紫色的银河放声大哭,他眼睛里流出来的,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
光柱消失,我的眼前漆黑一片,在虚空之中,到处都是黑暗,唯独一颗粉红色的桃花树晶亮鲜艳,花瓣飘散,我坐在树下,靠着树干,我不在乎这是哪里,因为身处何处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此时我的脑海里满是和菁菁从相识到别离的每一个瞬间。
对于人来说, 最残酷的事情是什么?
是死亡吗?
不,是眼睁睁看着挚爱死去,却无能为力。
这注定是一场用不再见的别离,这是一切的终结,即便你相信还有来生。但是在这一世,你的无奈、你的后悔、你的爱、你的一切都将随着心跳的停止而烟消云散。
或许你的好,你的坏,会以另一种方式留存在生者的记忆中。
可无论生者再怎么清晰地印记你的一切,再怎么用力对你思念,你却永远感受不到了。
菁菁啊,你再也见不到陆哥哥了,你不难过吗?
我仰起头,一片粉色的花瓣落在我的鼻尖上,我感觉到眼角滑下滚烫的泪水。
我不愿相信这就是猫又言灵偈的诅咒。
“众叛亲离,爱别离。”
这恶毒的诅咒让我的心痛到撕裂,我想着菁菁面带微笑的脸庞,她看似只不过是睡着了。她用微笑来面对死亡,可这微笑却犹如一把利刃,狠狠地刺进了我的心里。
我从未料到
你我会是这样的离别
我们从未望到这份爱的长远
却在一开始便已抵达爱的边境
一眼万年
也不知花开花落会望穿多少个秋
缘起缘灭
一生的痛也只会为你一个人守候
情丝如幻
愁肠如梦
你却已化作星河……
远方悠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陆哥哥……”
这声呼唤,犹如寺庙里的一声叮铃妙音,在我额前如涟漪般化开。
我猛然睁开眼睛。
第四卷 尾声
五月中旬,春末的清晨还带着些许微凉,太阳略过院落东边的屋檐,绽放出令人振奋的光芒,夏天快到了。
陆家的老宅少了当年来来往往的家仆的修护,变得有些老旧,其他似乎什么都没变,现在这宅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去灶台上生了火,把淘好的米架上灶台,然后套上一件薄款列宁装便匆匆出门。
也不知什么时候大白狗跟在身后,咧着嘴,很开心的样子。
我摸摸它的头:“阿吉,走,给你买肉去。”
“哟!文舜,今天去买什么呀?”隔壁的大婶正用笤帚清扫着家门,见我出门笑盈盈地问道。
“红婶,我去买肉去。”
“又给狗做肉吃啊?你这狗吃的可比你还好了。”
我笑笑,挠挠头:“它从小就吃惯了。”
“随你随你,婶这里有两袋乡下亲戚送来的红薯,一会给你放家门口。”
“谢谢红婶。”
“客气什么,你一个人,红婶照顾你应该的。”
话了,我带着阿吉去市场买了两条五花肉,又在市场口子上的一家铺子里买了一罐桂花酒酿。
回去的路上街坊领居都夸阿吉长的壮实好看,阿吉则是摇头晃脑地跟在我身后,乐呵呵的样子。
“号外号外!!”报童挥着报纸走街串巷。
这一切都好像是梦一样,但是看到阿吉,我就知道一切都实实在在发生过。
到了家门口,我拿起红婶放在门口的红薯袋子,又把多买了一条的五花肉挂在红婶门前的钩子上,便进屋了。
屋子里传来一阵饭香,我顺势去灶上炒了肉,把肉和米饭拌在一起,再把刚买的甜酒酿倒在碗里,招呼阿吉去屋外吃。阿吉闻到肉香和酒酿的甜香,“汪汪”叫了两声,开心地吃起来。
我轻抚着阿吉的脑袋,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起身往后厅走去。
阿吉见我离开,抬起头呆呆地回眸望我,又看了看碗里的酒酿,最后还是跟了上来。
“怎么不吃了?”
“汪!”
我走进一间偏房,里面常年点着长明灯,房间中间放着一张竹制摇篮。我走上前,摇篮里一个紧闭双眼的婴儿,似乎正在熟睡。
“一鸣,你一定要醒过来。”我喃喃道。
十二年,整整十二年,这个孩子一直在沉睡。我们回来之后,这孩子便气息微弱,所有大夫都说这孩子很奇怪,肤色酱红,脉象也是从未见过,更有大夫说这孩子是魔王转世,留不长。
我当然也去找过西医,但是他们也都是束手无策。他们建议把孩子留下来给他们作为研究病历,我当然是拒绝的。
沈大叔说这孩子可能是菁菁身体里的阴灵留在了体内,也因此才留有一口,活人的气息,再加上他年纪幼小便穿越时空,很可能导致了时间在他身上的停滞,不过具体原因就连沈大叔也说不明白,一切都只是推测。
直到有一天,沈大叔问我:“文舜,菁菁的孩子,你想好名字了吗?”
“名字不重要。”
“你这叫什么话!一个孩子怎能没有名字!”
我沉默,最后道:“就叫一鸣吧,他来到这世界上太过安静,希望他日后有机会能一鸣惊人。”
“这名字,倒也简单,不过挺好。”
我们俩望着孩子许久,沈大叔开口道:“文舜,日后,你要好好照顾他。”
“什么意思?”
“我会想办法保住这孩子的性命,我也有把握他总有一天会醒过来,但是具体是什么时候,我说不准,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沈大叔,你准备怎么做?”
阿吉打了个喷嚏,摇晃着走开了。
我在前厅坐了一夜,我不想阿吉做些什么瞒着我的事。阿吉背对着我坐在门口,似乎也想着心事,还时不时歪过头来看看我。
他的眼神,好似在宝船厂为了救菁菁时,义无反顾奔向饕餮的那个时候。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究还是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我赫然发现一鸣的脉象平稳,呼吸均匀,肤色也退去了红色,好似成了正常娃娃一样。而在他的摇篮边上,趴着一只大白狗,睡得香甜。
“沈大叔?”我推了推阿吉。
阿吉陡然抬起头,吐出舌头,扑到我的怀里舔我的脸颊,我捧着他的脸,问道:“你怎么了?”
“汪汪”!
“这是什么?”我在阿吉的身下发现一封信,拆开之后,却没有文字,但片刻之后,沈大叔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是传音入密。
“文舜,当你听到这封信的时候,说明我已经成功了。为了能保住一鸣的性命,我将自己全部的灵识用于守护和复苏他,等我的灵识被这娃娃消耗殆尽,他就会醒过来,然后如同正常人一般成长。这将会是个漫长的过程,但一定能够成功。一鸣是菁菁的孩子,我有愧于那丫头,这也算是我的一点补偿吧。也许等一鸣长大的时候,他只能叫你爷爷了,哈哈,挺有趣的不是吗?另外,我把玉玺、血鲨石匣、沈万三的神木,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放到你卧室的柜子里了,以后的事情,随缘吧。若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也很好。不要难过,我一直都在。”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眶又红了,拿着信封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身旁这只大白狗吐着舌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心头一阵酸楚,蹲下身子,将阿吉紧紧搂在肩头。
对于一个几十年不吃不喝,也没有长大的婴儿来说,这一年如同重生,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上古神兽饕餮嘴里抢下来的,他也不知道关于他的父亲与母亲的一切。
当他在那年5月中的一日夜里,爆发出那一声迟来的啼哭时,我再次老泪纵横,阿吉也坐在一旁。我将一鸣抱在怀里,心想着:菁菁,你看到了吗?你的孩子,要长大了!
之后没过多久,我也退休了,我卖掉了林南镇的宅子,搬到谷城。让我欣慰的是,阿吉的寿命并不像普通的狗,反倒是依然延续着人的寿命,他还是那个欢脱的狗样子。
“沈大叔,一鸣长大了。”我坐在摇篮旁,轻推着摇篮,嘴里不由得哼着小曲。
阿吉探出脑袋,圆圆的眼睛温柔地望着那孩子,恍惚间,那眸子仿佛闪过一丝琉璃般的光亮。
(神涯木道第四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