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安奇的手一挥,飞鹰属下一部分去追,一部分去镇口破阵。
上官安奇无心去追他,先从那些从欧阳芷若的怀里搜出的瓶瓶罐罐里面找出解药,给秦心颜。
他始终不敢看刘城昱,虽然其实与自己无干,但是,刘城昱的伤,却总归是自己造成的,上官安奇低着头,递过去了最好的金疮药。
刘城昱接过,秦无释亲自给刘城昱包扎。
而刘城昱,却只看着那爆炸的地方,脸色苍白而目光微凉。
前方的硝烟未尽,地下隐约已经出现了一个深坑,坑中的鲜血殷然,隐约有碎肉残肢,却一时辨不清是谁的。
秦心颜突然发出一声叹息,轻轻道:“其实,我想杀的,并不是你……”
上官安奇听懂了她话中之意,走上前,捂着肩,也注视着那方地面,悠悠道:“以身相代,虽死无悔,恩耶?情耶?想必,那是她的心愿。”
深坑里,有一只形状优美的手,奇异的没有被鲜血和黄土所污,仍然保持着主人生前的洁白纤细,保持着一个捞取拂开的姿势,轻轻指向侧前方。
侧前方,灰土里,欧阳芷若蠕动着,挣扎着,咳着血,缓缓起身。
来自中洋、经过名工巧匠改良过的,比霹雳弹更胜一筹的夺命珠,终于在首次使用中,便发挥了它无与伦比的威力,将当世的几个顶尖高人,炸得几近覆没。
圣使死,欧阳芷若伤。
本来是应该倒过来的,圣使完全来得及退开,然而,在那一刻她选择了继续接下,其实就算接下,她也完全来得及松手,然只要不管欧阳芷若的死活就行。
可是,她永远都做不到不管。
她突然发现,秦心颜在欧阳芷若的全身上下,都塞那东西。
圣使的选择,毫无犹豫。
最后一刻,她将所有珠子都飞快从欧阳芷若的身上拂下,然后将他推出。
须臾之间,生死倒替。
欧阳芷若伏倒在尘埃之中,那一霎的时间,终究还是不够,圣使并没来得及将最后一个粘在他腿上的珠子摘尽,他的左腿已经被炸断,鲜血浸透了地面上的那层混着雪色的黄土。
他却好像并不知道疼痛,只怔怔地注视着那只至死还指向他方向的手,恍惚之中,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无名寨子里,遇见的那个因为触犯禁忌、而全家被诛,自己也被扔进毒虫谷里,日夜号哭、即将要死去的小女孩。
他当时就在谷中,借那遍天遍地的飞行毒虫,练教中的邪功,始终不得突破的功法,令他心情烦躁,那女孩被扔进来时,就落在他身边不远处的草丛里,各种毒虫立即嗡嗡的飞去,寻那芬芳的人体的气味,孩子凄惨的哭声响彻天地,他连眼皮都未睁开。
哭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的,他没在意,他只关注自己的功法,然面,一日一夜后,他终究未能突破,郁郁站起,转身就待离去,不想看见草丛微动,那孩子,她居然没死。
他冷然俯身,看着那孩子,她的脸已经被毒虫叮咬得毁去了,脸上结满疮疤和黑色瘤子,狰狞扭曲,宛如火灼,尽成焦炭,然而身子却毫发无损,她在落下时,本来没有衣物,她一边哭一边拼命搬开石头挖了个洞,将自己的大半身子埋进土里,又拔草遮盖了其余的部位。
他目中闪过激赏——
这是个聪明的孩子,如果好好培养,将来必成大器。
何况,自已修炼的邪功,如果不能进益,那么反着练拔毒,拿她来试验倒是不错。
他带走了她,培养她成为忠心属下,十数年里她日日长进,步步成为圣坛的圣使,为他主掌圣坛、应对来敌,为他出谋划策、拓张势力,她向他献出了全部,从无一刻背离。
十数年里,他慢慢给她治伤脸,当一半容颜出现时,他惊为天人。
忽然便起了私心,为什么要全部恢复她全部的容貌?这么一个倾国倾城又天生武学奇才的女人,一个比他迟练自家武功很多年,却练得出类拔萃、还有所创新,甚至远超欧阳氏武功最高的先祖的女子,她只是因为身世和容貌的悲惨,才留在了阴冷狭隘的他身边,如果她光艳如常,美丽如斯,她会令天下疯狂,那么到时,她还会心甘情愿的在他身边吗?而他,又将置身何地?
他假托功力不够、放弃了继续治疗,她无一句怨言,只笑着说,终于看见了自己原本应该长什么样子,此生不枉。
她盈盈败谢他的大恩,他看着她,心有惭愧却并未表露出来。
那一次神魔谷来攻,自己那时正在练极功,阴差阳错,再次失败,若不是她三日三夜一步不退的守在圣坛外,杀退敌人,坛中子弟怕已无存。
和万历的灵桥之会,他被诈了一回,乱军中狼狈奔逃,若不是她迎出数百里、悍然接应,他未必能全身而归。
他并没有真真正正救过她,她却还了他一生的忠诚,付出所有,乃至生命。
欧阳芷若不住的咳着,咳出了血沫,这许多年,他只知道沉溺武学,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到不知道去深想一切,然而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没有了,大约在刚才那一炸中,便已被炸碎了。
只留下了一处巨大的空洞,穿过这午夜森凉的带血的风。
他看着那只手,那只手搁在坑侧,黄土飞雪中一个上扬的姿势,看似一个人扒在坑边,正想努力地爬出坑来。
欧阳芷若忽然挣扎着,一点一点蠕动过去,他的身后,拖出来长长的一条血线。
上官安奇探身动了动,秦心有伸手一拦,几人默不作声的看着欧阳芷若,一步步地挪向深坑。
欧阳芷若的手,终于够到了坑边那手,他大喜的喃喃道:“小节,我来救你……”
他伸手大力一拉。
落空的力道,也令欧阳芷若一跤栽倒,被震伤的内腑,再一次鲜血狂喷。
那只雪色纤手,随即落于欧阳芷若怀中。
欧阳芷若怔怔的看着那只断手,目光中满是怆然和不可置信。
……好像很多很多年前,某个黄昏,日光镀上明纱长窗,他匆匆地进了她闺房,欲待和她商量圣坛的事务。
她彼时正在梳妆,半边的长发垂落遮住鬼面,铜镜里只见云鬓香腮容色鲜妍,见他进来,回眸一笑,停在黑发边的纤手如雪。
那般惊心的白与艳,宛如碧池边一朵盛开的莲。
仿佛也只是一眨眼,那朵莲花便悠悠垂落枝头,萎谢在他的怀中。
欧阳芷若轻轻的抚摸那只手,抚摸那只在记忆中自己从没有这般温情的触摸过的手。
很多年前,他漠然地听她哭泣,很多年后,在爆炸的那一刻,他听见她对他低低开口道:“芷……”
只来得及说一个字。
是在唤自己的名字,还是在告诉他,只要你好,我无怨。
欧阳芷若低低的咳着,偏头将血沫都咳进那尘埃里,他不愿有一丝血迹,沾染怀中那只手。
他将那残手紧紧揣进怀里,挣扎着要跳进坑,将她的其余尸骸皆一一收敛。
秦心颜注视着他,无声的挥了挥手,立刻有属下意图去帮忙捡拾,却被欧阳芷若大力挥开,他什么人都不看,艰难的滚进坑内,脱下自己的外袍平摊在地上,枯瘦的手指在坑内一点一点摸索,每摸到一点骨殖,都小心的剔去泥土,放在袍上。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黑暗天空中只隐约有雪花旋转、飘落,落入那些黄土黑烟鲜血的白骨中,瞬间消失不见。
冰雹也小了些,细细的飞落,听起来,象是环佩叮铛的女子,莲步姗姗远去的步声。
长空下,飞雪里,数百人的注视之中,曾经煊赫一时、总掌一国大权的陌西国司,旁若无人伏倒在冰凉污浊的泥坑之中,将那伴随了他半生的女子的血肉,一一珍重收敛。
她在时,他不曾予她回顾,她去后,他方知心意几许。
斯人已逝,为时已晚。
不过无妨,以后,我和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近乎永恒。
欧阳芷若沉默地抿唇,将那血肉敛成一堆,放进怀中,仰首看着天际飞雪,徘徊如女子轻舞,渐行渐远,而远处,夜鸟悲鸣,掠过空山。
然后撒手,坐在坑中,闭目,淡淡道:“埋吧。”
………………
万历十七年,正月十五。一无名小镇,风云燃起,一场精心布置的针对万历最高决策层人物的暗杀行动中,陌西的两大势力捐弃前嫌、合力出动,设大阵、掘地道、布幻毒、重重布网,意图将万历的年轻帝王暗杀于诡镇之中,却最终折戟沉沙,圣坛全军覆灭,神魔谷伤亡过半,落擎川于大军追逐中逃逸,圣坛赫赫有名的圣使被炸死,国师欧阳芷若怀抱白骨、自断心脉而亡,共葬一柸黄土。
那一夜,飞雪落冰,死伤无数,大军终于冲破阵法抢进镇中后,对未及逃逸的陌西人大开杀戒,横贯镇中的一条长街,堆满了来敌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