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怔的看着面前这个小小的身影,江无忧抿了抿唇,身子有些轻微颤抖。
“我一直以为,直到刚才,我依然以为,我该对你愧疚。”落云生继续道,脸色苍白但目光明亮,在夜空里闪着耀眼的光芒:“但是,刚才我看见你、听见你的话的瞬间,我突然想通了,我并没有什么好愧疚的,一旦为敌,就没有什么婆婆妈妈的怜悯,你爹想要抢万历的江山,杀我朋友心颜姐姐的脑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因为我,而愧疚?”
江无忧看着面前这个小小的人,目光中露出深思的神色,脸上肌肉,也在微微抽搐。
“我唯一的错误,是我不该太可爱,太迷人,太受欢迎,以至于得到了你们真正的喜悦和欢心。”落云生有些自嘲的笑了下,脸上没有半分骄傲,而全部都是无奈:“心颜姐姐说过,对付一个人,最狠毒的,不是消灭他的肉体,停止他的呼吸,而是摧毁他的爱、他的自尊和信任,我大约,伤害了你们的爱和信任了,欺骗了你们。”
“然而,那不是我要的。”落云生皱眉,“没办法,可能,我生的漂亮,招人稀罕了。”
一直注意倾听的秦心颜,听到此刻,对天翻了个白眼,刚才还听得觉得沧桑和悲壮,想着这孩子是不是被逼得太狠了,不想他说着说着,又开始“上官安奇式自我反省”了。
抬首,向着黑暗处无声吁气,在这一刹那,秦心颜心中生出隐隐悲愤和酸楚,敌人,我跟安奇隐在暗处的强大敌人,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存在,我又何必要找到这个孩子,他从小到大都被落十一保护的极好,几时候需要这样去看人间世事,去做这样的抉择,去这样成长呢。
篝火前,木桩前捆绑的少年身边,胜利者和失败者,小毛头和小少年的对话,还在继续。
无视江无忧已经黑了的脸,落云生继续开口道:“但是,我还是要向你道歉,无忧少爷。”落云生微微一鞠躬,“不是为了骗你、以及出卖你偷袭的情报这件事,而是为了,我辜负了这段时间你们对我的关心和照顾,辜负了老夫人和叔叔伯伯婶婶妈妈们对我的关心呵护,请你记得转告她们,代我向她们道歉,如果你该能活着转告的话。”
说完,他再也不看脸色震惊外加无比铁青的江无忧,直直的走向秦心颜跟上官安奇这一对奇男恶女。
万军屏息,风声静默,都在等着一个八岁的孩童,做一个关于许多人性命的决定。
连对岸一只愤怒喝骂布军备战的江家军,也似感应到了这一刻,万历军队诡异奇特的气氛,渐渐的安静下来。
乌云暗飘,萧索夜风,数万人屏息附耳,不敢错过一个字的,倾听一个孩子的声音。
秦心颜也是格外的认真,上官安奇便也只得收了那份无语跟嫌弃的神色,认真的看向落云生。
只听他平静的开口道:“我决定了,不放他。”
此言一出,空气中有种震惊的沉默。
秦心颜再次吁出一口气。
上官安奇的眉头跳了跳,这个出乎他意料的决定——
缓缓侧首去看神色坚定的落云生,这小毛头的眸光里,情绪格外复杂,不知是喜悦,还是悲哀。
他仰望天空,仰望星辰,璀璨华光,四射耀目,在远方的天空里熠熠生辉,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一个懵懂孩童的身影,将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王者的风范与气质。
秦心颜暗自思忖,如果落十一此刻在这里,他是会欣慰,还是会悲伤,其实,不管谁才是真正的洛迦岛血脉,不重要,谁有能力接任未来几十年之后的掌门之位,谁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只不过,这个道理,那些有心之人是不会让落家那老头子明白的。更何况,老头子执着于寻子多年,更是可以为了这个儿子,直接视长流门弟子于不顾之域,这简直——
不过,这件事情并非没解。
但是,需要抓住一些人,掌握一些有力证词才行,秦心颜的手托着下巴,眨了眨眼睛。
落云生对深深注视他的秦心颜眨眨眼,道:“不要放,用还是要用的,我这许多力气不能白费,只是……”
他声音低了低,确保江无忧听不见,才道:“心颜姐姐,咱能不杀他么?”
秦心颜缓缓转首,今天第一次展开微笑,淡淡道:“你做的很好,我很高兴你懂得了变通,既不迂腐又有一定的良心,要知道,秉持基本的人性,比做一个完完全全的六亲不认杀心浓重的人,要好得多。”
她蹲下身子,看着落云生明亮如星辰的双眼,道:“为人当不可失基本的仁义友悌之心地,为人亦不可失坚刚决断机巧之能力,这两者听来或许是矛盾的,但其实,只要把住了一定的原则,你就能做好——”
“嗯,我自然能做好的,”落云生长睫毛扑闪扑闪,厚颜无耻的微笑,“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师兄是谁。”
……
秦心颜失笑,这孩子,确实——
他能够有天底下罕见独特奇葩的血脉,又被落十一那个变态养大,瞒过众人他其实是女儿身,安然无恙的成长至今,随便一出手,就能完成任务,咳,虽然任务不大圆满,也欠缺自保之力,但他终究不是一般小孩啊,担心他,那是浪费感情,干脆也不再啰嗦。
秦心颜转身,对着那个扬声器一般的物件儿,遥遥看向对岸,道:“江将军,听说你生的一双优秀的麟儿,长子负伤在休养,小子无忧更是冰雪聪明,是你极其疼爱的儿子,我可没敢亏待他。你瞧见了,他连皮都没擦破,安安静静的待在这里。你想好,要以什么方式接他回去了吗?
对岸的风声凛冽,秦心颜目光如炬,看见江铭喆的脸色铁青,目光里似乎可以爆出刀光般狠狠盯着这边,而落擎川,则极其轻声的不知说了句什么,便见江铭喆咬咬牙,举起手。
上官安奇立即好整以暇的道:“江将军,听说你家太君最疼爱的,也是这位无忧公子?我瞧着也甚好,无忧公子他失陷敌手的事情,老人家还不知道吧?哎,这老人家年纪大了,你可真得当点心儿。”
言语温柔,谆谆体贴,怎么听,那着实都是一副为江铭喆着想的贴心口气,不过,这效果么,也是很明显的,听着对岸的人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恨不得拔剑上前,把这得瑟嚣张的一男一女,给砍成肉泥才罢休。
火光照耀下,江铭喆的脸色白了又白——
他可以不受挟制,他可以狠心杀子,为了成就他的大业,为了名垂千古,他本就不会儿女柔肠,只是,他怎么能令白发母亲悲哀伤恸?父亲去的早,是母亲一手抚育他成人,他要做的,是感恩报答,而不是让老母亲等着被他活活气死的!
这一男一女,还真是豆腐嘴、刀子心,讲起话来,就直戳人内心深处。
江铭喆一抬眼,看向对方军营,阵容严整,军威雄壮,布营列阵,精妙奇诡,又有这么一个城府深沉,拿捏人心如臂所指的强大统帅。
开战以来,第一次隐隐对自己的举动产生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轻率了?太相信这个落擎川了点?
才会落得一个这么尴尬的境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万历鼎鼎大名的和惠郡主,就在自己对面,不过一个女子,清瘦柔弱,看着都能被风吹倒,但是,狠辣,阴毒,深沉,有手段,还极其可恶。
单薄的躯体里有一种莫名的强大压迫,谁也不敢小觑。
能驱策这般臣子,万历的皇帝,万历的监国,应该也不是什么凡品。意外得知万历皇帝将于今年内薨逝的消息,还开心了好久,便贸贸然出征而来。
可谁想到,万历,就算战神秦王爷不来,自己还是没有占得几分便宜。
江铭喆在内心激烈斗争了半响,不知不觉,颓然一叹。
一直在旁关注着他动静的落擎川势不妙,目光闪过一丝厉色,背在身后的手,决然的做了个手势。
他很清楚江铭喆的为人,他事母至孝,他能杀子,却绝不肯伤母。
但是,被拿住了软肋的是江铭喆,不是他。
“嘶!”的声响,遍布在空气之中。
劲弩发射的声音,震动了一小方空气,更震动了全数的军队,一身黑色铁甲的士兵齐齐抬头,看见一支弩箭闪着赤红的光,切割窒闷的空气,直奔对岸火光中目标明显的江无忧而去!
“啊!”
数十万人惊呼的声音,震如雷霆!
“不要!”江铭喆身子一抖,忘记身前还隔着一条不窄的河,往要前便扑过去!
“啪”的一下,对岸也迅速的做出了应急反应。
火光照耀之下,只见秦心颜单手一抬,截下了弩箭!
她横臂执剑的手,千钧一发之际,刚刚好,就停在江无忧胸前几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