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心颜笑得越发的谦虚起来,道:“您实在是过奖了,理大人是前辈先贤,心颜当执弟子礼来求教之。”
理海诺闻言,更是得意的呵呵大笑,活一辈子,也没有这么被人夸赞过,手一招,道:“尚书大人,你的忧国忧民之心,下官佩服,只是,那些肮脏贱民,死几个,那便死几个咯,反正,过不了几日便有粮运来。真要是闹事,派兵去镇压便是。这对付灾民的办法啊,多得是,不值当咱们为这种不知好歹的贱人去冒险的。”
“理大人真是老成之言,”秦心颜干脆一掀衣袍,不急不忙在桌边坐了下来,她在桌边愣是出了半晌的神,随即摇了摇酒壶,笑道:“在下衷心感佩,可否借花献佛,容在下敬上一杯?”
理海诺大笑,连道不敢,但是身子却是诚实的,立即坐了下来。
秦心颜给理海诺敬了杯酒,看着他一饮而尽,抬眼瞄了瞄几个护卫的兵丁,开口道:“我与理老兄一见如故,承蒙老兄点拨,深有所悟,有几句体己话儿想和老兄说,只是……”
理海诺秒懂,立即挥手赶走了几个兵丁,“去去去!不要妨碍我和尚书大人说话!”
兵士们离开了,随后,理海诺喜笑颜开的凑近秦心颜,心想着,要是能跟这女子攀上些交情,折服了她,说不定能够调出这鬼地方,换个肥差来做做呢。
“我想说……”秦心颜看着他,慢吞吞道:“你可真是糊涂……”
理海诺怔了怔,尚没反应过来,脑中突然一晕,却又没有完全晕去,只觉得眼前景物突然一晃,水波震荡般,影影绰绰,那叫一个动荡不休,对面的少年,清逸的容颜,也有些怪异的扭曲了起来。
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些模糊,却很令人安心,有种温柔熨贴的感受,令人不想拒绝对答。
“粮库有多少位副守?”
“粮库如何开启?”
“钥匙在何处?”
“副守粮官都是哪些人,现在何处?”
……
理海诺一一回答,根本意识不到对方问什么,就直接完完全全的讲了出来。
理海诺最后朦胧的看见少女倒尽杯中和壶中酒,直身而起,听得她淡淡道:“……我本想杀了你,我连祭吊你坟墓的躬,都给你鞠了,但是,最后一刻我放弃了。”
空气中沉静下来,秦心颜沉默了顷刻。
好像很久之后,他模模糊糊的听她道:“……我要积点德,我答应了我的爱人,少做杀戾之事。”
他的最后一抹视线里,是秦心颜决然开门而去的背影。
灵城最不起眼的一个小镇,在平静了很多年后,于一个看起来很是平凡的日子,迎来了一个寒气凛冽的场景。
一路以绝杀手段扬名天下的和惠郡主秦心颜,在这个小镇,再次给当地居民们留下了关于她的永生难忘的记忆。
灵城粮库的库门开启,需要所有副职守粮官和理海诺一起到场,每人手中钥匙一把,在相关记录上做过开启记载,方可调用粮食。
秦心颜哪有时间把这些人一个个找来再等开门?她必须要在日正中天,充当运粮队伍的大军赶来之前,把所有粮库都打开,这样才能来得及如约赶回,给几十万翘首期盼的流民一个最开始的交代。
毕竟现在,灾民的情绪就像一个火药桶,暴躁烦闷,经不得一点撩拨和不顺,秦心颜很想将日期定得稍微宽限点,可是,灾民们定然不愿等待那么久,每一刻的时辰流逝,都会造成一个垂危的灾民死去,而死去的人越多,耐心和信任,便会消磨得越发单薄。
一天一夜,是一个极限,也是他们可以等的极限。
秦心颜也不愿拖延,她宁愿在一日一夜间奔去半条命筹措粮食,也不愿让上官安奇在那种危险之境中多呆上一刻,他已经那样狼狈,不可以再让他为自己辛苦,为自己舍弃自尊了。
我秦心颜等不起,那么,阻拦我的人,就是我的仇人。
出了酒馆门,秦心颜立刻抓了十个兵丁,冷笑着每人弹了一颗药丸到嘴里,告诉他们这是催命夺魂断肠丹,要人三更死不能活到天明,想要活命,每人必须得在一刻钟内找到每库的守粮副官,在粮库前集合。
于是,小镇的百姓们,便愕然看见了惊悚的一幕,平日里懒散得一步三拖的粮库兵丁,以媲美奔马的速度,在镇上一路狂奔。
不出所料,一刻不到,秦心颜就在粮库前等到了所有守粮副官。
秦心颜的第一句话就是:“钥匙带来了么?”
十个人面露惊讶之色,秦心颜一封文书刷的扔过来,众人看了,一起拜倒,惊呼:“尚书大人!”
秦心颜也不啰嗦,道:“开库罢。”
她一指被她带到粮库门前,看起来软瘫如泥的理海诺,道:“幽城赈粮被烧,饥民暴乱一触即发,我前来借粮,若有千般不是,万般错误,与你们无关,理大人已经被我劝服了。”
她把劝服两字咬字极重,众人看看理海诺这个模样,谁知道他是用什么办法“劝服”理海诺的?大多人都不想被这样“劝服”的吧,再说,眼前这位女相,名声可大得很,战绩也是赫赫,惹不起。
迫到眼前的秦心颜,和暂未到来的严重处罚,两害相权取其轻,傻子都知道怎么做选择,遂乖乖的掏钥匙。
却有两人猥琐的缩着脖子,不言不动。
秦心颜看了过去,带着笑意,轻轻问:“张哲,阴隅齐,二位?”
那两人互望一眼,目中有惊异之色,却仍有恃无恐硬硬的施礼,“是下官!”
盯着这两个据说因为后台很硬所以脾气很大的副官一眼,秦心颜问得也懒得客气:“两位大人莫不是有异议?”
张哲首先上前一步,话语硬邦邦,如冰雹般砸来,“下官别无他意,下官的意思是,开库事关重大,是否先发文朝廷,等批文下达后,再开库调粮――”
“啪!”一条人影飞起半空,然后再重重撞到粮库门上!
秦心颜一脚飞起,雷霆万钧,张哲这一个七尺汉子便被她直直踢起,横飞出去,后背砰的一声撞击上厚重铁门,发出瘮人的沉闷声响,张哲喷出一大口鲜血,软软的顺着铁门滑到地上。
剩下的九个人见状,齐齐后退一步,阴隅齐更是脸无血色。
秦心颜却是淡淡微笑,上前一步,九个人却是再退,无人敢靠近她身前三尺之地,生怕会被摔成烂泥。
“幽城的灾民数十万,因为活命的唯一希望被毁,绝望之下,如今正围困了整个幽城,今日我若借不回粮,死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千万人,是整整的一座城,你们懂吗!”
盯着阴隅齐的眼睛,秦心颜慢慢的开口道:“和死很多人比起来,我不介意杀掉你们十个废物,因为我没有时间和你们罗里吧嗦。好,现在,我再问一遍,是继续死人还是活命,由你们自己决定。”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她一字字道:“钥匙呢?”
叮铃桄榔,九把钥匙先后掏了出来,连阴隅齐也阴着脸,在最后的迟疑之后,选择掏出钥匙。
秦心颜一挥手,便有副官老老实实的捧上记录册,十个人,连同昏死的张哲和人事不省的理海诺一起被拖过来,按了指印。
钥匙一一对上,沉重的铁质机钮在缓缓转动,轰然一声,库门开启,清香的稻米味伴随着草木谷麻的微涩气味,汹涌的扑鼻而来。
这是希望的味道。
堆得岗尖的囤子里,满满的都是粮食,秦心颜算了一下全部的粮食数量,终于露出了从昨夜以来的第一个真正的笑意。
转身,日光从库房的通风天窗顶上射下,映着白而亮的前方道路,而道路远处,渐渐出现了黑压压的人头,前来接粮的大军,也已经到了。
来时压力沉重,去时心急欲飞。
秦心颜还是先运粮军队一步,提前赶回,让上官安奇跟落云生他们呆在那个一触即发的危险城内,她实在不放心,早点回去,通报好消息,也好让他们早点被解围。
根据镇子里的百姓指点,她选择了一条近路,是从一处林子中穿过,绕过一座低矮的山坡和泥泊,可以比大路提前两个时辰回到幽城。
远处的山色在日光坦然的照射下分外明媚,极目之处,皆苍穹高远,风物阔大,景是真美。
只看见那神骏的黑马乌光一闪,流星飞坠般的速度,转眼间,掠草飞花,路面渐渐不复最初的平坦,已到了一处黑压压的树林前。
秦心颜仰首看着那树林,目光一闪,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此时已将近入夜,这林子比想象中要大而密,要是平时,她是不会进的。
只是,她今日不会不进,更何况,还没遇到危险就被吓走,不是她的风格。
进入林子前,却在路边土坡下看见有人埋锅造饭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