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荷揉着眼睛张望,视线自她身上穿过,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般,突然有些慌张的丢下了手上的东西,匆匆迎上去。
“郡主!”
她霍然回身。
……
只见房间门口处,一追云螺髻、却以轻纱掩着面的女子,珠簪叮铃,一阵风般跑入,背光而立,衣裙轻盈,而飘带欲飞,背后的烛灯光彩深深,映得一双妙目眼波流装,姿态间明媚飘逸,如天际飞鸿。
她微笑抬了抬手,道:“郡马爷呢?”
绿荷低低答:“太子殿下传召,已然离开了有一会儿。”
“那我爹娘呢?”她抬眸再问。
绿荷低低答:“宁公公来了,正在接待,许是宫里头有要事相传。王爷吩咐了,让郡主今日就待在房内,哪里也不要去。”
丝衣女子颔首,面色突然沉重了起来,厚而绵软的织锦长毡淹没她的脚步,步踏无声,一切都如此安静,仿佛困于梦魇之中。
她行过秦心颜的身边,没有任何异常的进入房间内室之中。
夜明珠在抹了香料和椒泥的壁上安安静静的挂着,熠熠闪光,温柔地照耀着那丝幔后的空间,盘凤镶翡翠的芙蓉榻之上,一个小小的孩子,正在安静的香甜的沉睡。
一切如此华美、祥和、温存、静谧。
一切如此森冷、诡异、阴沉、魅谲。
丝衣女子微微一愣,停在了榻前。
姨母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丝衣女子下意识的做出了反应,关上了内室的门,反锁,嘱咐着,不准任何人进入这里,有条不紊的做着接下来的安排。
一直在旁边围观的秦心颜,看着她做的事情,浑身一冷,内心深处如炸开千万霹雳,震撼得几欲失声。
这是命运又在操控自己了吗?
……
还是再一次回到前世了吗?
……
那么,我有没有机会,救回自己,将之后那许多血泪、悲剧、伤痛、艰辛都一笔抹去?
秦心颜很快的摇了摇头。
不行,难道自己能够在这么一点时间内阻止那一道灭门圣旨的到临?
现在拖着秦王府的所有人离开这里,避免火烧的悲惨结局?
还是阻止前世的自己去质问安若素?
……
但是,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再度发生?
秦心颜伸手,想要去拽那丝衣女子,想着不如打晕了她,然后再引得秦王府众人离开此处,总归也是能够改变一些的吧。
可是,秦心颜猛地扑过去,她的手,透明的穿过了那个丝衣女子。
……
画面一转,火光漫天,浓烟四起。
绿荷死死护住的丝衣女子,浑身上下,已然被烧的不成样子,乌黑不已,狼狈不堪,却顽强的站了起来。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一边走,她的嘴里还在喃喃:
“若素,快走,陛下下旨,灭秦王府满门……”
“若素,别回来,有多远,就走多远……”
秦心颜轰然转身。
那面目全非的丝衣女子,正要朝着秦王府大门处而去。
别去!
秦心颜再次大力奔了过去。
别去门口找他!
别去啊!
秦心颜大喊出声,自己都觉得,那声音尖利响亮,似可穿越苍穹,然而那丝衣女子却恍若未闻的俯身,佝偻着,坚韧着,向前走去。
“啪!”
一个耳光。
接下来,一场质问,一场坦白。
银光激闪,在漫天的火光中,悲剧眼睁睁在当事人身前再次发生。
秦心颜狂奔过去,却依旧亲眼看着自己,被秦无惑奚落嘲讽,被安若素一剑一剑刺死。
……
那一柄银色的长剑,穿过她透明的身体,再扎入丝衣女子的后心,一下一下。
直到,丝衣女子一动不动。
秦心颜缓缓伸出手,抚摸着面如焦炭的她的脸,抚摸着她瞪大的双眼,想帮她轻轻阖上,却怎样都阖不上……
鲜血艳红,火焰烈红,红得那样凄厉,红的那样惨烈,张扬无嚣,那熊熊燃起的妖火,升腾不休……
终究……
什么都不能做。
不能救自己,不能救秦王府上下,甚至还不能避免悲剧,不能阻止自己得知被安若素背叛的真相而痛不欲生。
什么都不能……
要你何用?
忽有巨音,似在天穹之际响了起来,又或是于自己内心深处爆发出的自我否定与怀疑的呐喊?
秦心颜,你这废物,要你何用!
要你何用?
轰然一声,心底有什么蠕动着蹒跚欲出,有个小小的身影逼近来,问:你是谁?
那个影子走近她透明的身子,然后扒开她的心……
继而探头看外面的世界,那影子笑吟吟的,给她一个单薄秀致的侧影,影子说,我叫秦心颜,我是阳城第一女将,我是万历第一位女国师,我的名字,响彻海内外,整片大陆见到我,都会抖三抖。
她喃喃,那我是谁?
蠢货,你不就是我么?
……
无色迷离,天地颠倒,那些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怪陆离的颜色,交织成一匹匹斑斓的云锦,呼啦啦的,向她当头罩下来,眼前混乱而昏暗,她突然觉得手指酸软,一身的武功也在刹那间没有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那些拼命挣扎与撕掳中,有什么在一遍遍蛊惑般在她耳边鬼嚎……
你其实早就死了,你早就死了……
所以,你救不了自己,谁也救不了……
张家村田埂外的那一名死去的少女,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躯体借给别人?
秦心颜,你其实就是一个死人……
你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
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去……
回我该回的地方去……
“吱呀”一声,秦王府的大门开了。
开启的门,拉出日光的匹练,匹练下那长长的影子,被一线日光深黑的镀在了金砖地面,渐渐逼近。她踩在自己狼藉的尸首血泊与这一片烧毁了的炭灰之中,缓缓回首。
天与地,亦是突然一黯。
正在飞奔的上官安奇,愕然回首。
“Duang”的一声,腿下一软,他突然向下坠落。
坠落在锦被玉帐之中。
眼前的一切混沌不清,香气烈得令人想要永久醉倒,不知从哪里伸来一只柔软粉嫩的手臂,一兜就兜住了他的脖子。
他下意识的要挣扎,忽然发觉浑身酸软,四肢的力气,都空荡荡的不知哪里去了。
他大惊——
莫不是刚才中了欧阳芷若的阴招了?
可是,从刚才到现在,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
这是哪里?
刚才那个镜子房间呢?
……
有粉唇媚骨过来,一段旖旎,奏一段风月,那么活色生香,那么柔软流丽的卷了来。
要把它卷入其中。
肌肤如月,肌肤如水,肌肤如玉。
春色旖旎,春景如梦。
妙人儿如明珠、如花瓣、如世间一切最美好的物事。
他却满身冷汗的挣扎。
忽有人轻轻叩响床前玉帐勾,浅笑吟吟:“安奇,此番滋味可好?”
他撕扯着锦被,满面惊诧的,回首:“心颜,你好美,只是……?”
天与地,再次突然一黯。
眼前,“砰”的一声,悬崖断裂。
两边的崖峭壁,如刀削了一般,陡峭异常,下面是层层叠叠的尖锐石砾,一望无际的深渊,哪怕只是看上一眼,都让人心惊胆战。
而他却是半个身子悬空,挂在那里。几乎只要一个不慎,就会坠落而粉身碎骨。
他闭上双眼,像是已然放弃了扎挣, 心口也没有了灼热的痛感,没有跳动的力度,什么都没有。
一个女子,出现在悬崖边,抓着他的手,死不放开。
画面一转,看见前方的地下,那个看起来背影很眼熟的男子,跪于女尸之前,轻轻的自她腰间,取下一方羊脂玉佩。
男子的手指,缓缓摩挲那方已经不再带有主人体温的玉佩,一点一点触摸过那光洁的风雕,“平安”二字浮凸于上,清晰鲜明,于这熊熊烈火中安静停置,却如一个巨大的讽刺。男子将玉佩珍重的挂在自己腰间,随即轻轻站起,转身之间,容颜一闪。突然,他也坠落在地,血流满面,与她共赴死亡。
立于一角的姚博玮,看着这画面,怔住……
那不是自己么?
哦……
原来我已死去?
他怅然的看着自己的手指穿过悬崖坚砾,并不曾惊惶,也不曾恐惧。
其实,这个时刻,他已预见了很久……
只是想起来的时候,会觉得心里发怵,会恨自己无能……
但是,不能因为这种虚晃的梦,就让自己远离子铭公主,做不到……
如果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事情,那么,就让我自私一回吧。
我姚博玮会穷极一生,让子铭公主幸福。
安奇他错过的你,他辜负的你,我会用尽我的生命,去珍惜。
其实,你心里也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对吧。
那么,就让这一棵爱的小小树苗,健康成长,变成茁壮的大树吧。
如果你是飞鸟,我便是你的天空,看你翱翔,自由自在。
纵使青山颜殁,我亦护你一世长安。
……
恍惚之中,面前景物一变,一碧深水,渡桥下的水,寒如冰,鲜血温暖的融入,再瞬间消散,姚博玮突然觉得意识渐渐消亡,下肢的游动,也变得沉重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