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在宫中呆了不足半月,沐紫凝便又一次离开了那座牢笼一般的宫城。和十年前不一样,这次离开,没有任何人送行,只有沐锦阳和沐云怡在临行前几日到金枝殿走了一遭,嘱咐她旅途中万事小心。
这一点,不用他们说沐紫凝也是知道的。经过鸳鸯的事之后沐紫凝便已深刻的体会到,死,太容易了。而她,一定不会让自己那么轻易就死掉,至少,在抓住杀害鸳鸯的凶手之前还不能。
“公……哦不,小姐!”走出宫门那一刹那,穗儿突然唤住了沐紫凝。“五儿也很想跟小姐一起去呢,为什么不能带着她一起呀?她自小在宫中长大,也很想出去见见世面呢!”穗儿诺诺的说着,不时回头看看,眼中竟有些许不舍。也不知她舍不得的,是五儿还是这冰冷的深宫大院。
“此次出宫是有正事要办,并非游山玩水,用不着带那么多丫头随行伺候。”沐紫凝面无表情的说完,突然驻足斜瞟了一眼身后城门楼上镌刻着的“东直门”三字,不由得鼻头泛酸。
当日由此回宫,她只知‘一入宫门深似海’,却没料到‘阴阳隔面未有期’。清晨的薄雾笼罩下,偌大的皇宫就像一只匍匐在地的野兽,开启的宫门便是那张血盆大口,时刻等着猎物自动上门,跟着一口吞噬,最后吐出森森白骨。本来,她这个时候也应该躺在冰冷的棺木中等着腐烂变骨,只因为鸳鸯的付出才得以安然的站在这里。从今以后,她将会无比珍惜自己这条小命,因为这条命,是属于鸳鸯的。
“咱们走吧!”仰头看了眼即将彻亮的天空,沐紫凝脚步坚定的朝城外的驿站走去。绫罗已经在那儿准备好了一切,就等她和穗儿过去了。
城楼上,沐燿天立在风中,一身龙纹锦袍被吹得猎猎作响。晨光微熙,薄雾绵绵,却挡不住他追随女儿的目光。
沐紫凝此次南行,作为父亲的沐燿天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不管是对于她的安全,还是对那个秘密的保护。可是,世间哪有真正的万全之策?谋事在人,成事却在天。一切,还是只能期望上苍怜悯,成全他那一腔爱女之心。
“皇上,该准备早朝了!”见时候不早了,候在不远处的高长守这才过来提醒道。沐燿天‘嗯’了一声,却仍旧望着远方。高长守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已经寻不到沐紫凝的身影,逐渐散去的晨雾下,只有清冷的御城正在缓缓醒来。
“皇上,这城楼上风大,咱还是快些下去吧!”等了半晌见沐燿天还是没有动身,高长守遂又催道,沐燿天这才收回目光,正要开口说什么,却突然紧蹙眉头,然后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高长守见状,急忙上前帮他顺气。沐燿天强作镇定,挣扎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药瓶。高长守顺势接过,赶紧倒出一粒药丸让沐燿天服下,后又扶着他静立了片刻,沐燿天这才气匀。
“主子,您这喘鸣之症发作得愈加频繁了,再不召太医诊治,奴才担心您……”
“怕我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死了,是吧?”沐燿天豁然笑着打断高长守,率先往城下走去。“那些太医治个风寒都要开一堆药材,若让他们诊我这喘鸣,估计能让药材把我埋了。还是衍休大师炼制的九花玉露丸好,发作时服用一粒片刻后便能生效。”
“可是,这九花玉露丸虽有奇效,却终究治标不治本呐!”高长守无奈叹气,对沐燿天的身体感到忧心不已。
“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沐燿天毫不避讳的说道,又在心下暗自补充了一句:“还没找到一个可以代替自己保护凝儿的人,又怎么能死呢!”
生死天定,但却因为心中坚持的执念,所以有勇气与天一战。人性的珍贵,便体现在此吧!
御城城北驿馆外,沐紫凝牵着一匹枣红骏马站在路旁,手里握着一节竹截,心不在焉的不知在想什么。竹截壁上,‘鹭湾’二字清晰可见,只是随着时间而愈显昏黄了。
“绫罗,此去南城,是否会路过阜阳?”沐紫凝突然转身问道。见绫罗正在扶穗儿上马,于是也翻身跨上身旁的枣红马。由于穗儿不懂骑术,所以只能与绫罗共乘一骑。
“咱们可由两条路去往南城,一是顺延沧河南下经奉天府,其二则是经阜阳到达沂州,然后坐船去南城。若从阜阳走的话,可能会多耽搁几日。”绫罗如实回答,话音落了才觉后悔。她不会是想……
“反正咱们也不赶时间,那就先去阜阳吧!先回寺中看望一下师父和锦鱼,顺道再去沂州逛逛,怎么说那也是娘亲的故乡,也该去看看的!”
果然是这样!绫罗懊恼不已,正要劝沐紫凝更改路线,却见她长鞭一挥,一骑绝尘而去。绫罗皱着眉头追上去,心里则盘算着该如何抓紧时间早达南城。要知道,此去南城,哪怕是一路快马加鞭也得一个月,现今距咒印失控扩散虽还有五十多天,但谁又能保证路上不会遇见其他事而耽误行程?所以最保险的做法便是:不走阜阳。
当所有的建议都被沐紫凝合理的驳回之后,绫罗才真切的感受到,自家的小主子真的是长大了,不仅有了自己的主见,考虑问题也是面面俱到,甚至连她都无法反驳了。无奈,绫罗只能同意先去阜阳,但却给出了一个四十天的期限。四十天之内,一定要到南城,因为她需要时间去安排其他的事!
个中理由,绫罗自然是没有告诉沐紫凝的,幸好她也没有刨根问底。不过如今的沐紫凝已经有了她自己的思考方式和处事方法,以至于绫罗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这也提醒了她,日后行事一定要更加小心才是。
骑马到底是比马车快得多,更何况沐紫凝骑的虹霁以及绫罗骑的苍耳都是万里挑一的良驹,日行千里自是不在话下。这不,仅用了半月一行三人便到达了阜阳境内,想当初回宫,可是足足走了整月有余呢!
过了阜阳界碑后又走了半日,巍峨的崇圣山便整个跃入了眼帘。抬头仰望,还能远远看见山顶间缭绕的云雾以及若隐若现的建筑轮廓。时近黄昏,上山进香的香客们正络绎不绝的往下走,离家远的便在路旁的‘佛渡来客’客栈住了下来。
沐紫凝一行在进山石阶前勒绳止步,绫罗先行下马将苍耳交予佛渡来客的店小二照料,一回头却见沐紫凝还在马上。
“你们先上山吧,我有点事,去去就来。”沐紫凝说罢,当即掉转马头狂奔远去,绫罗阻止不急,赶紧将包袱交予穗儿让她沿路上山,自己则又牵来马儿追了上去。然而,穗儿还没走多远,绫罗就尾随而来了。
“怎么?小姐呢?”穗儿不解的问,伸长了脖子往后看,却没见沐紫凝。
“她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应该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不管是好的后果还是坏的!”绫罗意味深长的说完,拿过穗儿手中的包袱就往上走。穗儿跟在后面回味着她的话,赞同的点了点头。
这边,沐紫凝一路策马扬鞭,很快就来到四通镇南溪村。如今,少年失踪案已经过去了好些日子,人们也从恐慌不安中走了出来。完成一天劳作的农夫们三五成群的聚在村口高谈阔论,任由孩子们在旁边玩闹嬉戏,稚嫩的笑声洒了一路,清脆甜美却刺疼了沐紫凝的心。
案子一破,村里的人家便恢复了温馨祥和。可是他……还是只有憨憨的大宝陪伴在侧吗?又或者,已经娶了娇 妻,过上了甜蜜美满的生活?
穿过南溪村通往鹭湾的路上,沐紫凝心里一阵忐忑,最后干脆下马徒步前行,以便有更多的时间来平复心情。
不知为何,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莫扬,沐紫凝就忍不住紧张,并在脑子里设想了千百种见到他的场景,其中甚至包括了他已娶妻,妻已孕子在腹。虽然这种可能性确实有点小,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毕竟,谁也料不准缘分会在什么时候降临。哪怕只是一眼对视,可能就找到了自己想要陪伴终身的人!
说不定,她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娶了如花美眷呢!沐紫凝在心里想着,后又自嘲似的笑了笑。那节刻了字的竹截被她握在手心,此时竟已沾满了汗渍。温顺的虹霁亦步亦趋的跟在沐紫凝身后,嗒嗒的马蹄声扰得她一阵心乱。不知不觉,便到了通往木楼的岔路口,沐紫凝稍稍驻足,正欲往前走,却听见前方传来了说话声。沐紫凝定睛一看,竟是莫扬。只见他背着一个人正缓缓朝这边走来,沐紫凝依着那人的衣裙颜色和发饰判断,应该是个年轻姑娘。
在莫扬看到自己之前,沐紫凝赶紧扔下虹霁躲进路旁的苇丛。她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但就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莫扬面前。
“你看,好神骏的马儿!”经过虹霁身前时,莫扬背上的女子出言赞叹道。躲在苇丛中的沐紫凝闻声识人,依稀辨出这姑娘应正值豆蔻年华,语调软糯,定是个小鸟依人的主!
如今的男人,想必都喜欢这样的女子吧!沐紫凝不由得想,等莫扬二人走远之后才从苇丛中走出来。定定的望着远去的莫扬,沐紫凝心情无比复杂,最后化作了一抹苦笑!
夜幕降临前,沐紫凝来到了国安寺,莫扬也回到了家中。此时,大宝已经做好了晚饭。吃了饭上楼,有些疲倦的莫扬本打算就此上 床睡觉,却思及时辰尚早,便来到窗边想坐一会儿。岂料刚走近,便在窗沿上发现了一件东西——那节刻着‘鹭湾’二字的竹截。
这竹截……为什么会在这儿?难道,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