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赶在关城门之前赶到洛邑城,海棠一路策马扬鞭,却在半道上被赶来的青衣截下了。在青衣的马上还横放着一个男人,衣着朴素,却反手被缚。
“你暂时还是不要回去了!”高坐马背,青衣一把将那男人扔了下去。那男人落地时五体投地,啃了一嘴的尘土,海棠面带讶异,不明白青衣为何要如此对待一个寻常百姓。之后又见那男人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来,海棠这才反应过来,此人身手不凡,定不是寻常之辈。
“南郡王府的人,也不知道跟着你多久了。”青衣沉声说道,清冷的眸子扫过地面上那个男人,竟吓得他浑身一颤,撒腿就跑。青衣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冷笑,不慌不忙的策马追去。
人如何能跑得过马?不过眨眼的工夫青衣就又将那人逮了回来。就在这时,青衣察觉到了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声,当即一掌劈向那男人的后颈将其打晕并藏进路边的草丛里。前路转角处,大队人马踏着滚滚烟尘奔腾而来。海棠提缰驾马避至路旁让他们先行通过,与领头者擦身而过时感受到一道犀利的目光,竟让她莫名的生出了一丝怯意。
“南郡王府的暗卫!”青衣骑着马朝海棠慢慢踱了过来,目光紧随着远去的一行人。
“你怎么知道?”海棠望向青衣的目光充满了不解。既然是暗卫,那自然是不会在人前露面,当夜她在嘉禾堂外见到的王府暗卫也都带着面巾,这青衣又是以何辨识出这些人的身份的?更何况,刚才那一行人都穿着普通老百姓的衣服。
“第一,他们的骑驭之术甚是娴熟,绝不可能是寻常百姓。第二,他们虽然穿着简单的粗麻布衣,脚上蹬的却是轻巧便利的马靴。第三,他们的马脖子上全部挂着黑缨,那是南郡王府的马匹特有的标志。”青衣收回目光,又望了眼藏着男人的草丛。“想来也只有暗卫出动才会如此大费周章的掩人耳目吧!”
见青衣的观察如此细致入微,海棠心有讶异,面上却不露异色。这个时候,她最关心的只有莫扬,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都让她提不起兴趣。不过她倒有些好奇,这南郡王府的人跟着她做什么?
“你打算怎么处理他?”下马来到路边,海棠用脚拨开草丛望着昏迷不醒的那个男人询问青衣的意见。
“交给你吧!”青衣随口回答,翻身上了马就要回兰昭寺去。她并不是想帮海棠,只是单纯的看不惯紧跟着别人的尾巴。
“不了!”思忖片刻后海棠叫住了正欲扬鞭的青衣。“我还有事,顾不上他。你若是交给我处理,那我就只能把他放了!”海棠坦言,怕这尾巴回去后会给四喜梅招致祸端,遂询问青衣的意见。
“既然可以放了,那也可以杀了,不会说话的死人最安全!”青衣愣了愣,凛然回眸,眼中杀意乍现。躺在草丛里装晕的男人闻言,当即一跃而起,惊恐万分的逃命去了。青衣看着他越跑越远,也没有去追,悠然叹道:“这就算放了吧!”
声未落,马蹄已起,青衣潇洒远去,笼罩在海棠心头的疑云却越发浓重了。
这青衣虽然是四喜梅的顶梁花旦,艺冠天下,可纵是名伶也终究只是个戏子,为何会那么随便就起了杀意?就好像她要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蝼蚁。还有她刚才的神情,竟如杀手那般冷漠凌厉。
亟沅,青衣,四喜梅……他们真的只是梨园精粹吗?就这样放走刚才那个男人,青衣也不怕沐延承上门找麻烦?还有衍休师父,他和亟沅那个老头儿到底是什么关系?
海棠满心疑惑,烦乱的细枝末节纠缠在一起根本就理不出半点头绪。上马狂奔,她的目的地仍旧是洛邑城。不管牵绊她的事何其之多,也阻挡不住她寻找莫扬的脚步。
这一次,换她找他。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海棠没能赶在关城门之前进入洛邑城。沐延承正派人找她呢,所以即使城外有驿站,海棠也不敢去住,只能在田边的稻草堆里凑和一宿。夜幕之下,马儿在旁边悠然自得的吃着干草,海棠舔了舔嘴唇,忽略掉因为一天没有进食而不停叫嚣的肚子,闷头睡去。
夜很静,静得就像整个世界都在不知不觉间死去了一般。空气中透着冬夜特有的肃杀寒气,海棠不自觉的往稻草堆里钻了钻,呼吸平和而均匀。
海棠睡得很沉,其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她穿着一身鲜红的嫁衣从丽人坊出嫁,热闹的迎亲队伍敲锣打鼓的来到她面前。她蒙着大红色的盖头,却能看到莫扬笑着朝她走来。她款款迎上去将手交到莫扬手里,却发现握了一手的冰凉。再抬头,莫扬的笑容似染了霜一般僵硬,面无血色,眉眼间长出了小块小块的褐色斑点……是尸斑。
她的新郎,是个死人!
“啊——”海棠惊叫着翻身坐起,手心一片濡湿,后背更是冷汗涔涔。胸口剧烈的起伏中,里面凝聚着她所有的不安和恐惧。“幸好,是梦!”海棠安慰自己,长吁了一口气。抚着胸口的手缓缓放下,撑着身下的软垫穿鞋下床……等等,下床?她不是在城外的稻草堆里睡着吗?怎么会……
雕花木床,绫罗锦被,床前的踏脚上放着她那双沾满了泥土的布鞋……这是在哪里?
“醒了?吃点东西吧!”门突然开了,非央端着饭菜走了进来。海棠惊讶的望着他,原本因为所处之地而茫然着的脑子此时更迷糊了。非央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发笑,遂又问道:“睡醒了吗?醒了赶紧吃东西,吃完还有正经事要做呢!”
海棠穿鞋下床来到桌边,一边吃东西一边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昨晚上闲着没事儿到处溜达,一不留神捡了个人回来,你猜猜那个人是谁?”非央挑了挑眉半开玩笑的问道。
“不可能,我睡得哪有那么沉?”海棠半信半疑。她向来睡得浅,就算因为连日来的奔波而疲惫不堪,也不该连被人带走都察觉不到啊!
非央耸了耸肩没有说话,海棠一眼看出这小子有猫腻。在她不厌其烦的追问下,非央这才如实招来。
原来,他昨天半夜从外面回来,进不了城,便想到驿站去住一晚,岂料看到一群人鬼鬼祟祟的从城门方向过来,朝着田间某个地方指指点点的,似是在谋划什么。非央以为是图谋不轨的歹人,便上前将其制服了,却没想到一问之下得知他们是受南郡王之命前来跟踪海棠的。
“这南郡王果然是地头蛇,一到洛邑郡的地界就逃不过他的眼睛!”海棠兀自呢喃着,突然话锋一转。“你还是没说怎么把我弄回来的呢,你该不会是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吧?”
“呵,对你还用得着耍手段吗?”非央不屑的挑眉,却心虚的将视线移到别处去了。老实说,为了避免惊扰海棠闹出更大的动静惊动其他南郡王的眼线,他确实动了一些手脚,用了一点婆娑——无色无味对人无害的迷烟。既然海棠将其称为下三滥的手段,那他自然不会傻到老实招供了。
海棠饿极了,一顿饭下来吃了不少东西。非央也不催她,慢慢等着她吃饱喝足。终于,海棠搁了筷子,非央确认她吃饱之后,开始谈正事了!
“海棠,你是不是拿了沐延承什么东西了?”非央开门见山的问道,脸上是罕见的郑重和严肃。
“嗯!”海棠点头,从怀里掏出装覆狸子的锦囊。这东西是非影看着他拿的,既然非影都没有说什么,那她也就没必要瞒着非央。
“除了这个呢?”非央追问,眼神里盛着海棠读不懂的急切。
“没有了啊!”海棠托腮冥思,突然想到了助她和莫扬从南郡王府脱逃的那卷黄轴。莫扬当时说那是诏书,她本以为那是莫扬耍的把戏。如今见非央这样问,便想着那不会是真的诏书吧。
“呃……出什么事了?是南郡王府又进贼了?”海棠垂眸试探着问道。
“出大事了!”非央目不转睛的盯着海棠,一字一句的回答,当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海棠娓娓道来。海棠这才明白过来南郡王为何对她紧咬不放。
原来南郡王的寿诞当夜,海棠和莫扬非影刚下了密道不久,外面的局势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开始是沐容钰与戎赫挟持了沐延承,非央则率领影卫死守密道入口,不让其他人进入。沐容钰一心想拿到传位诏书篡改上面的诰命,急红了眼,领着那几个光头不管不顾的冲过去与影卫厮杀。戎赫见他不敌,也跑去帮忙,暗卫趁着众人混战之际悄悄从屋后潜入,救出了沐延承。
沐延承一脱身,暗卫便没了顾忌,当即在沐延承的率领下展开反扑。沐容钰与戎赫很快就被拿下了,非央也是在众影卫的掩护之下才得以逃脱。第二天,沐延承颁布了诏书立沐逸绅为王位继承人,可是另一边,他却在派人极力搜寻海棠和莫扬的下落。非央得知了这一讯息,这才知道海棠和莫扬从密道里逃了。经过一番暗中调查,非央顺藤摸瓜,这才推断出南郡王追捕海棠的原因——宣布沐逸绅为王位继承人的诏书是假的,真诏书已经被人从密室偷走了。
关于亲王爵位继承一事,淄鸿国律有明文条令:继承诏书由皇家发出,上印君主玉印,一爵一诏。彰天子之威,意在让亲王永记圣恩。换而言之,这诏书就是皇家授权世袭王位的信物。有此信物,亲王之爵才能承世袭。
怪不得南郡王会死盯着她,原来是以为她拿了诏书。可是,为什么沐延承已经找到了她却迟迟不动手,反而只是派人跟着她呢?还有,当初进密道的可不止她和莫扬,难道……非影和之前进入密道的那两个人都没能出来?
“哥和小音还有非墨都被沐延承那个老不死的抓了,我至今都还没有查到他们被关押在何处。”非央颓然的垂下了脑袋,也解答了海棠心里的疑惑。
他真的尽力了!奈何沐延承太过狡猾,他至今都没找到任何线索。
“怎么会这样……”海棠愣了许久,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那沐容钰呢?沐延承把他怎么样了?”
“他和戎赫都被关在城外兰昭寺。狡兔三窟,那兰昭寺就是沐延承三窟之一。”
“兰昭寺?”海棠闻言,脑子里的思绪更乱了。
兰昭寺,沐逸绅不是也去了兰昭寺吗?沐延承把沐容钰关在那里又是何用意?难道他想看着两个儿子为了一袭爵位而不顾手足之情相互厮杀?
“海棠,诏书真的没在你那里?”海棠正想着,突然被非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强烈的渴望,迫不及待的想拿诏书去交换自己的三个同伴。现在这个时候,沐延承那个老狐狸肯定是把人给藏得稳稳的,唯一可以用来换人的筹码就是诏书。
海棠摇头,望向非央的目光带着些许歉意。“我真的没拿诏书,如果真是上次我们进过密道之后诏书就不见了,那事情就麻烦了。”
“怎么说?”非央焦急追问。海棠犹豫了片刻,将莫扬的事情说与了非央听,之后两人都沉默了。
现在事情就很明了了,莫扬是最有可能拿了诏书的人,非央又想靠诏书换回自己的三个同伴,那当务之急就是必须先找到莫扬。
海棠并不知道莫扬为什么要拿诏书,不过现在看来,他拿了诏书倒是阴差阳错的埋下了一个伏笔。如此一来海棠就不会是孤军奋战,非央定会领着影卫帮她一起找人。
如海棠所料,非央传了令下去,全体影卫以寻找莫扬为首要任务。得准确线索者赏金百两,找到正主者品阶上升一级……可是非央没有告诉他们,他们要找的那个人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手底下的人在帮着找莫扬,海棠和非央也没有闲着。南郡王府的密道遍布机关陷阱,甚是凶险,先下去的非音和非墨没有分布图相助,现在可谓是生死未卜。非影去虽然拿着分布图去找他们,但结果如何还尚未可知。非央之所以会认为他们三个被沐延承所囚是因为沐延承有意无意放出来的消息,是真是假尚无定论。所以现在,他们要去探一探沐延承的底。
海棠和非央并没有去南郡王府,而是去了兰昭寺。兰昭寺现在可谓是龙蛇混杂,汇聚了各方势力。海棠虽然没有指望四喜梅的亟沅和青衣会出手相助,但是想必在关键时刻,帮着掩护一下也是可以的。所以海棠决定先从兰昭寺入手,倒藤摸瓜,先拿小王爷沐逸绅开刀。他既是沐延承相中的王位继承人,肯定不会一无所知。姜还是老的辣,比起沐延承,想必这个小王爷会更容易对付一些。
说干就干,商量好了之后海棠和非央便马不停蹄的朝兰昭寺赶去了,不过两人却是兵分两路。海棠由正常途径直奔兰昭寺,非央则从相反的方向出了洛邑城,然后经城外绕一圈再赶去兰昭寺。海棠装病去寺中借宿,非央则不露面,在暗处接应配合。两人里应外合,希望会有所收获。
午时刚过,海棠就赶到了兰昭寺。一路骑马狂奔,路上颠簸得厉害,等到了兰昭寺下马,海棠只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腹部的阵阵绞痛更是让她直不起腰来。汗珠大颗大颗的顺着脸颊往下落,海棠摇摇晃晃的走向闭合的寺门,却还没来得及伸手叩门,身子就顺着大门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海棠隐约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眼前似有一袭紫衫飘过……
也不知是该说有缘千里来相会,还是冤家路窄,海棠竟然在兰昭寺与苏晋宣不期而遇。不过,不是南城那个迷恋皖月姑娘的苏大公子,而是南郡王府小公爷的座上宾——总是穿着一袭紫衫的苏晋宣。
海棠醒来的时候,苏晋宣正在屋内喝茶。见她醒了,便让候在身旁的随从去请大夫进来。大夫来给海棠搭了脉,说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几日方可恢复。
苏晋宣礼貌的向大夫道了谢,便让随从带他下去领诊金去了。海棠始终定定的望着他,对他的出现感到十分惊讶,心想着这人难不成是来问自己讨覆狸子的?
思及此处,海棠赶紧摸了摸自己身上。果然,怀中空空如也,覆狸子不见了。
“这儿呢!”看穿了海棠的心思,苏晋宣浅笑着从袖子里掏出海棠装覆狸子的绣袋。海棠不说不动,静观其变。苏晋宣见她如此镇定,当即表明态度。“我可以把这东西给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不救你那身患喘鸣的老父亲了?”海棠讥诮道。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海棠姑娘如此冰雪聪明,我这点小把戏又如何瞒得过你的眼睛?”苏晋宣哈哈笑道,不过他的恭维对海棠似乎不起作用。
冷眼一扫,直入主题。“说吧,你想做什么交易。”
南郡王府,宅门前的照壁后,呈放着一具尸体。表情惊恐,死相狰狞,身上的血迹已经凝固,但嘴角仍有少量乌血流出。沐延承蹲在尸体旁边,伸手扣住了尸体的嘴。只见那嘴里满是散发着恶臭的血肉,却不见舌头。
起了身,沐延承示意旁边的下人将那尸体盖起来抬走,接着马上有人送上清水给他净手。
“王爷,这就是我派去跟着海棠的人。”一小厮打扮的人凑到沐延承跟前低声说道。
“到底怎么回事?”沐延承面无表情的发问。
“今天早上他急匆匆的来找我,看样子是得到了什么重要消息。可是他刚开口,嘴里就开始莫名其妙的流血。血越流越多,我就见他用力掐着自己的脖子,然后就死了!”
“一开口就流血?”沐延承闻言皱眉。
“是啊,我也奇怪着呢,看他那样子也不像受了伤,而且他一脸惊慌,像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那小厮挤弄着眉眼绘声绘色的说道,见沐延承的脸色越来越沉重,这才住了口。
“他不是受了伤,而是中了毒。”沐延承缓缓开口,心倏地一沉。
一开口说话便烂舌……是鸿鹄。
鸿鹄是一种鸟,一生只会在死前高声吟歌。而有一种叫鸿鹄的毒药,便是取鸿鹄只在死前吟歌的特点。该毒甚是奇特,不说话便安然无虞,一开口立即烂舌身死。
只是,会研制这鸿鹄一毒的人,放眼天下可没几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