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火海滔天,脚下也有一股热量在蠢蠢欲动,海棠如一尾缺水的鱼儿般艰难的喘着气,连脸上的汗水也顾不上抹一把,扔下沐逸绅一行人逃也似的消失在重重树影后。沐逸绅还没来得及跟她道一声谢,就只看到一个仓皇的背影。
一路狂奔到山顶的草丛后藏好,确定了四下无人,海棠这才脱掉鞋子坐下。就在她坐下的下一刻,鲛尾瞬间显露。海棠松了一口气,感觉到下身鳞片间隐有皮肤干裂的痛感传来,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还真是鱼呢,被火一烤就现了形。”
如斯黑夜,又有草丛遮蔽,想来应该不会被人发现,海棠这才安心躺下稍作休息。刚才火场逃生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结果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直奔山顶,可算是把她折腾得够呛。这一躺下,疲惫的身体顿时卸去所有的负担,眼皮也开始随着逐渐放松的神经而变得沉重……海棠竟就这样睡去了。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海棠隐约听到山下有喧闹的人声,便起了身去看个究竟。鲛尾已褪,除了衣裳被烧出了几个破洞,海棠就只觉得口干舌燥,之外再无不适。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海棠居高临下的望着返回兰昭寺收拾残局的和尚们,突然想起去跟踪苏晋宣随从的非央,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何处,有没有回来找过她。如果非央昨晚上回来过,又没找到她,那现在估计急得够呛,说不定还会以为她没来得及逃出去被火给烧死了。
想到这儿,海棠赶紧下山去寻非央,结果刚跑到半山腰就看到沐逸绅在王府侍卫的簇拥下上了马车。赵全安在他跟前一个劲儿的说着什么,沐逸绅却始终神情呆滞,就像一块木头。随行除沐逸绅所坐的马车之外就再无其他座驾,也不见那个道士和沐容钰、戎赫,也不知道沐逸绅把他们藏到哪里去了。
等沐逸绅一行人离开之后,海棠这才快步下山。目光迅速扫过兰昭寺的残垣断壁以及还冒着青烟的大柱子,海棠不免感慨。昨日还是庄严佛殿雅致小院,结果一夜之间就被一场大火给摧毁殆尽。世道无常,恍然如梦。
非央说过,他现在的身份是隔壁村菜农孙麻子的外甥,海棠寻思着非央若是没找到她,定会在孙麻子家等着她找过去,便往不远处有人烟的村落奔去。出了兰昭寺的山门,海棠在寺旁的官道上看到了骑在马上的青衣。青衣远远的看见了她,之后便调转马头扬长而去。海棠不由得想,难道这青衣是特意来看她是否安好的?
满怀心事的赶到隔壁村庄,问到了孙麻子的家,海棠果然在庭院里见到了焦急踱步一夜未眠的非央。见到海棠,非央悬着的心这才落下,天知道他度过的这个晚上有多么煎熬。
本来影卫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保护汝宁公主,如果让非影知道他因为救人而让汝宁公主有个什么好歹,他恐怕是连以死谢罪的机会都没有。
“你昨晚上去哪里了啊?我把兰昭寺附近都找遍了,正准备一会儿去废墟里翻你的尸骨呢!”见海棠安然无恙,非央遂又恢复了原本的幽默风趣。
“不用你翻就自己出现了,不是给你省了不少事?”海棠笑着接下话茬,见屋子里有人探着脑袋往外望他们,眼中似有惧意,便朝非央使了个眼色。“说,你是怎么逼迫人家认下你这个外甥的?瞧把人吓得。”
“哪有逼迫?”非央扭过头望向孙家人没好气的说着,若有所思的朝他们走了过去。那孙麻子见非央朝自己走来了,赶紧把妻女赶进里屋,自己一人笑着迎上。
“这两天多有打扰了。”非央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塞给孙麻子意有所指的说道:“舅舅,我先走了,若是有人问起,你就如实告知他外甥回家去了。”
“哎,好!”孙麻子连声应着,听懂了非央言下的警示之意,却不敢去接银票。非央见状,随手将银票放在桌上,领着海棠大步离去。
离开孙麻子的家后,非央和海棠又回了洛邑城。一路上,两人将各自的信息共享了一番,海棠才知道原来兰昭寺起火之前苏晋宣就已经离开了。他那两个随从离开兰昭寺后骑马去了洛邑城方向,想必是去跟主子会合。
一进城,非央就撇下海棠自行办事去了。海棠独自漫步在热闹非凡的街道上,突然发现气氛有些诡异。老百姓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见旁边有人经过就立马散开,就像在讨论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海棠心下疑惑,欲探究竟,便走到街边的茶摊要了壶茶,打算偷听一下邻桌那几个汉子在聊什么。却不料刚坐下,就突然被人抓住了手。
扭头,竟是牛富贵。
“哎哟,小弟妹呀,我可算是找着你了。要是再找不回你,恐怕三姐儿都不让福宝儿认我这个爹了。你这几天到底是窜哪儿去了呀?可叫我好找啊!”牛富贵拽着海棠的手激动的说道,海棠先是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
“是莫扬有消息了吗?”海棠连忙问道,反手拽住了牛富贵的衣袖。牛富贵神色一僵,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见他如此反应,海棠的一颗心陡然一沉,面色瞬间煞白如纸。
是找到他……的尸体了吗?
拨开牛富贵,海棠发疯似得朝野猪山跑去。哪怕是尸体,她也要去见他。
“哎,小弟妹你慢着些跑!”牛富贵先是一顿,正要追上去,却被茶摊老板拦住了去路。虽然茶一口没喝,但该给的茶钱却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牛富贵心里着急,怕海棠有个好歹,只得给了钱脱身追去。
海棠跑得很快,不一会儿便没了人影。踏着枯叶荒草一路飞奔上了野猪山,远远的看见了牛富贵家的房子,海棠这才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是真的死了吗?她的莫扬……真的就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吗?
脚步逐渐沉重,心如利刃片片凌迟,一直痛到整个人都麻木了。海棠来到牛富贵家的小院外,阿旺一见她就摇着尾巴迎了上去。僵硬的伸手推开栅栏,倒扣在栅栏上的竹筒随之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厨房准备午饭的三姐儿被那声音吸引了出来,一见是海棠,赶紧迎了上去。
“海棠呀,你总算是回来了,这几天可把我急的哟。”三姐儿拉着海棠往屋里走,却见她目光呆滞似有泪意,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赶紧又问道:“怎么了这是?哪儿不舒服了?嫂子给你找大夫去。”
海棠缓缓将目光转向她,嘴唇微微颤着,好半天才挤出一个微小的声音。“莫扬……在哪里?”
“莫扬啊?”三姐儿闻言猛地一怔。“呃……海棠啊,这莫扬,咱们还在找呢!”
“在找?”海棠突然愣住了,“那你们找我是……”
“找你回来当然是要好好照顾你们呀!”三姐儿灿然一笑,海棠却完全摸不着头脑。“照顾我……们?还有谁?”
见海棠一头雾水,三姐儿就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了。这个糊涂丫头,肯定还不知道那个事儿。“傻丫头,就是你,和他呀!”三姐儿说着,有些粗糙但却很温暖的手掌轻轻附在了海棠的腹部。海棠的目光随着三姐儿的手来到自己的肚子,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们,肚子里的小小人儿……
“我……这……”海棠惊愕的望着三姐儿,始终不敢相信她的暗示。三姐儿拿着她的手贴向腹部,有那么一瞬间,海棠竟莫名生出了几分怯意,不敢把手贴上去。三姐儿宽慰的朝她笑了笑,海棠这才轻轻抚上肚子。
胎儿初孕,腹部还没有太明显的隆起,但海棠却能感受到有小生命正在她的肚子里逐渐成形,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温暖动人的笑意,片刻后又觉得奇怪。“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天你不是闹着要去找莫扬么?结果晕那儿了,还记得不?”三姐儿闻言指了指院外海棠上次晕倒的地方。“你可不知道,那天你满天是汗,一直哼哼说肚子疼,可把我吓坏了,赶紧叫当家的去找大夫。结果大夫一诊脉,说你是动了胎气,我这才知道你这儿装着一个小娃娃呢!”说着,三姐儿轻轻戳了一下海棠的肚子,又忍不住叹气。“本来一早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但那个时候……刚刚出了那样的事,我也拿不准该不该跟你说。寻思着若是莫扬兄弟真有个什么好歹,我怕你一个人撑不下去,若是把孩子给……”
三姐儿猛然一顿,海棠已经能猜到她的下文。想必,是怕她不愿意留下这个孩子吧!
“直到你那天一声不吭的就走了,当家的回来怨我,说我该早些跟你说,兴许你会看在孩子的面儿上好好待自己这副身子,毕竟……”
三姐儿的话没有说完,海棠已经了然,前一刻还有的激动欣喜瞬间荡然无存。
如果莫扬真的死了,那这肚子里装的便是莫扬留下的最后一点血脉。可是她不相信,不相信莫扬就这么走了。人死留尸,一日不见尸首,她便寻他一日;一生不见尸首,她便寻他一生。
见海棠沉默发呆,三姐儿也不再多说,叹着气将她领进了屋内,又往她身上添了一件厚棉衣后就回厨房弄饭了。海棠呆坐在床前,无意间瞥到三姐儿的针线筐里放着一件红色的小肚兜,上面的福字图案刚绣了一半。这肚兜很小,比脸大不了多少,看得出来,是给襁褓里的小婴孩准备的。
是给她肚子里的娃娃准备的吧!
海棠心头泛起一丝感动,但很快就陷入更大的难题。她是莫扬明媒正娶的妻子,为他传宗接代本是天经地义,更何况是在如今这样的特殊情况下。可是,她不是普通人啊,她有一条摆脱不掉的鱼尾巴,是人们眼中的怪物。正因如此,她才频频逃离,一心盼得良人却无法相守。这份无奈和苦痛,她经历过就够了,难道还要延续到孩子身上吗?她真的好怕,如果生下来的孩子也带着一条鱼尾巴……
这个时候,海棠再也忍不住了,泪珠子扑簌簌的往下落,打在臃肿的棉衣上,最后落到地面,凝成鲛珠滚出老远。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呢?她还要去找莫扬,还要拿回覆狸子,还要跟非央一起去救非音他们,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让她知道怀了孩子……
窗外枯枝随寒风轻摇,屋内桌椅暖炕沉默无声,万物皆寂,只有三姐儿在厨房捣弄锅碗瓢盆传来的声音。海棠在心底呐喊质问,却早就知道不会有人回答她的问题,也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是宿命吧,命中注定她一生多舛,难得平静。
海棠还是走了……路上碰见了匆匆赶回家的牛富贵,赶紧绕到枯茅草后躲起来。牛富贵归家后立即从自家媳妇儿口中打探海棠的状况,三姐儿说在屋里,结果两人进去时只看到床头洒了一地的珍珠,还有被拿走小肚兜后空掉的针线筐。
穿着三姐儿给的厚棉衣,怀里揣着那条绣了一半花纹的肚兜,海棠失魂落魄的来到洛邑城大街,结果刚一露面就被一群手拿长棍的青壮汉子给围了起来。来往的老百姓见势不好,当即作鸟兽状四下散去。海棠脚步一顿,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有那么一瞬的茫然。
“海棠,我家主子要见你,跟我们走一趟吧!”为首的男人将木棍往地上一拄,中气十足的对海棠说道。
“你们主子?”海棠定了定神,专心应付起眼前的局面。“你们主子,是苏晋宣还是沐延承啊?”
“放肆,竟敢直呼王爷名讳。来人,抓起来!”为首之人瞪圆了眼睛,却依旧不改鼠眼的狭长。长棍一挑,那人一边发号施令一边往后退,其余人当即一拥而上。海棠往后退了两步,一眼扫遍对方的攻势,瞬间想到了化解之策。只见她不退反进,一头扎向对方的乱棍之下。一群人呈圈状包拢而来,将海棠堵在了最中间,下一刻,长棍齐齐打下。海棠顺势俯身弯腰,很快就听得四周传来吃痛的叫声。
原来,为防海棠逃走,那些人默契的围成了一个圆形人墙将海棠困在了中间。那长棍比人高出一头,他们彼此之间挨得近,围的圈又小,这齐刷刷的一棍子下去,可不全打在对面同伴的身上了?
首战告捷,海棠见好就收,寻了缝就往外钻。正欲撒腿逃跑,却见为首那人的长棍呼啸而至。海棠心头一惊,赶紧侧身避过,长棍携巨力从她身前扫过,竟是呼呼生风。
刚才那群人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脓包,想来可能只是护院家丁一类的人物,倒是不足为惧。只是领头的这个人,倒像有两下子呢!
不过片刻,海棠便与那人过上了数招。对方身手敏捷出招狠厉,又有长棍傍身,一时虽无法擒住海棠,海棠却也难以脱身。就在两人打得难舍难分时,海棠腹部突然传来一阵绞痛,以至她动作一滞,背上生生挨了一棍。
咬牙退到一旁,海棠知道自己不能再打下去了。
“你们以多欺少,我才不跟你打架!”强忍着身上的痛楚,海棠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伸手指了指面前的一群人,眼睛却在寻找着逃跑的机会。
“不想打架就乖乖跟我走,也免得受皮肉之苦。”见海棠被自己的实力给吓住了,那男人将棍一收,脸上难掩得意之色。海棠轻嗤了一声,斜瞟了一眼身后阻断她后路的那群持棍男人,再回头时注意到对面与自己交手的男人背后正有一群人朝这边走来,不由得想到了莫扬曾经跟她说过的一番话。
“面对同一件事,绞尽脑汁去找捷径是小聪明,掌控全局让别人替你办事那才是大智慧。”这话,是她筹划着烧醉香楼时莫扬对她说的。然后莫扬就提着大粪泼到了与醉香楼相邻的宅院墙上,到了黄昏时分,那些人家为了洗掉大粪,亲自把墙面浇了个透,直接帮莫扬办了他想办的事。
海棠决定试一试莫扬说的大智慧。
眼睑微垂掩去眸间的狡黠,再抬头时海棠眼里装满了挑衅。“怎么?怕打不过我,想劝降啊?”
“呵,好狂的丫头,敢不敢再来过?”长棍一挑,那男人全然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海棠设的陷阱,一心只想在同伴面前露脸。他是南郡王府新晋升的护院掌事,手底下的人大多比他年长,在南郡王府呆的时间也比他久,见升了这么个后生小辈当头头,那些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不服。如今正好,叫那群绣花枕头瞧瞧自己的实力,也好让他们心服口服。
“来就来,输了可别哭。”海棠爽快应战,率先朝那人冲了过去。护院掌事挥棍迎上,使出全力扫向海棠。海棠侧身避过,却无心恋战,闷着脑袋冲向迎面而来的那群人。护院掌事定身回头,只见海棠已经冲到那群人面前,嘴里大叫着‘救命’。
“救命啊,南郡王府的侍卫强抢民女啦,救命啊!”到了一人面前,海棠装作惊慌乱步的样子跌到那人脚边,顺势抱住了他的脚,嘴里不断重复着救命。
她早就留意过了,此人衣着华丽,身前坠着翠玉,旁边有跟班谄媚献殷,身后又有小厮簇拥,定是非富即贵。像这种富家公子,最忍受不了他人的挑衅了。正好,刚才那个男人骄躁自负,恰是一个惹事儿不怕闹大的主儿。这俩人撞上,不打起来才怪。
“哟,怎么了这是?”那公子哥儿收了折扇将海棠扶起,正好看见那群持棍男人气势汹汹的追来。海棠露出一脸恐惧,顺势躲在了那公子哥儿身后。只见那公子哥儿眯缝着眼望着面前的一群精壮汉子,脸上满是轻蔑。“怎么个意思?我听这姑娘说,你们是要强抢民女啊?”
“识相的赶紧滚开,别给自己找不自在。”护院掌事将棍子抵在那富家公子面前,凌人之气尽显。后者被吓得一退,却不甘认怂,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字字带着浓烈的火药味。舌战持续了几个回合后,两伙人就混战在了一起。
南郡王府的人在人数上占优势,再加上那护院掌事身手不凡,不多时便将富家公子一行人撂翻在地。然而,当他们再想去抓海棠的时候,哪儿还有海棠的身影?
幽深小巷内,逃过一劫的海棠捂着肚子缩在角落里,额上汗珠大滴大滴的往下落,脸上却始终带着笑意。
莫扬说的没错,人,果然是要有大智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