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满今年四岁,南方桐城人氏。那个老者姓文,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大家都叫他文夫子。文夫子和满满的祖父是故交,不久前满满祖父去世,文夫子便打算将满满送去洛邑郡交给她爹,她爹爹在那里经营着一家小面馆。
海棠也打算去洛邑郡,遂意与文夫子同行。莫扬本来打算直接回阜阳与大宝他们汇合,却因为听说会有皇子公主去给南郡王爷拜寿,便也想绕道去看一看。说不定她也会去呢!
乍听得莫扬说他也要去洛邑郡,海棠心头微讶,心想着难不成他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一直跟着自己。不明个中真相,海棠只能依照自己的猜想来应对。
不能让莫扬再跟自己搅和在一起,所以海棠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想要阻止他去洛邑郡,结果莫扬没开口,倒是文夫子把海棠呛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只得就此作罢,扭过头逗满满去了。
满满不能说话,却总是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里面装着一个孩子所有的善良和纯真。她很爱笑,眼睛会眯成漂亮的扇贝状,嘴边会出现两个好看的梨涡,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
海棠忍不住想,再过个十余年,不知道这小娃娃会出落成怎样一副亭亭玉立的娇美模样。一抹鬓影梦中醉,玉指纤纤拈梨棠。不知道当年的‘淄鸿第一美人’可也是这般俏丽……
突然钻进脑海里的‘淄鸿第一美人’让海棠倍感困惑。她并没有时常听人说起,但却时常想起,就像现在。
用力摇头甩走盘踞在脑海里的‘淄鸿第一美人’,海棠放下筷子,表示已经吃饱了。满满抓着一个馒头递给她,她笑着摇了摇头。没过多久,莫扬也吃饱喝足了,文夫子拿钱结了帐,然后在出门的时候悄悄塞了一锭银子给莫扬。
显然,他是真当莫扬身无分文穷途末路了。
“你拿着,我用不着!”莫扬笑着将银子又塞回文夫子手里,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这儿还有银票呢,找个钱庄兑了银子就好了。”
“是吗……”文夫子将信将疑,不过转念又想,谁会为了帮人而真的散尽钱财呢?恩公又说得这么肯定,看起来不像是在骗他,这才又谨慎的把银子收起来。
“好了,你们先上路吧!”与海棠站在同侧,莫扬对文夫子说道。
“怎么?你们不是……”
“我们还有点事要处理,估计要明天才会动身。”莫扬笑着指了指海棠旁边的马儿,“你们先走吧,我们骑马比你们快,说不定还能追上你们呢!”
“那好,恩公,我们就先告辞了!”文夫子拱手朝莫扬行了一礼,这才拉着满满上路。满满回头朝海棠笑了笑,就好像在叫她赶紧跟上来一样。
海棠以笑回应,眼底有深深的不舍,虽然,她们才认识半天。
“喜欢小孩子啊?”莫扬的声音突然响起,海棠瞥了他一眼,笑意逐渐散去,莫扬突然就来了气。“喂,你至于么?我不就是去趟洛邑郡吗?哪儿碍着你了?我又不是故意跟着你的。要不然你别去,就我去,你看我是不是故意跟着你的?”
“最好不是,否则……”海棠威胁的扬了扬拳头,牵着马儿朝镇子里走去。
现在这大白天的,路上来来往往的全是村民,镇口井边的空地上更是有一群孩童在玩闹嬉戏。现在去取箱子无异于自投罗网,两人便打算到了夜里再动手。不过在动手之前,得先把工具准备齐全了。
首先是运箱子的板车。这箱子少说也有几十上百斤,总不能抬着走吧!其次是锄头。带着这么大一箱子珠宝上路,不仅不方便,还容易引人怀疑,两人便打算找个地方把箱子埋起来,等日后再来取。最后是铁丝。打不开箱子一切都是白忙。
这都是些不义之财,所以当莫扬提议两人把这箱子里的东西瓜分的时候,海棠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虽然这事儿听起来好像不太厚道,不过一想到那个肥婆娘竟然连睡大通铺的穷苦百姓也不放过,害得满满险些衣食不饱流落街头,她就一肚子火,恨不得立马将把她绑上公堂,将其罪恶行径公诸于众。只是比起这个,她有更绝妙的主意。
身上没有银子,就连备个工具也只能连偷带讨,甚是艰辛。所幸的是,两人终于在天黑之前准备好了所有的东西,就只等夜幕降临了。
乡下人的作息都很规律,入夜之后除了敲梆子的更夫外,其他人都会选择呆在家里,或聊天,或早睡,如果没有特殊的事发生,鲜少会有人还在外面晃悠除了要进行不可告人的勾当的人。比如莫扬和海棠。
刚入夜,莫扬和海棠就推着板车来到了镇口。寒月高悬,呼出的热气会在与冰冷的空气相遇时凝结成迷蒙的白雾。四周静谧无声,只有略显急促的喘气声和车轮碾过土地的声音在彼此应和。
箱子还妥妥的藏在稻草垛里,莫扬把箱子抬上板车之后就骑着马朝客栈方向跑去了。此时,客栈老板娘正领着店里的伙计和她的知县大表哥朝镇口奔来,准备把装满了金银珠宝的箱子转移到别处去。然而,他们才刚跑到半路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喊着火了。一群人扭头回望,只见客栈所在的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将半边夜空都照成了诡谲的猩红色。
老板娘‘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宝箱也不要了,哭喊着朝客栈方向跑了过去。知县犹豫了一下,心想着那箱子什么时候都能拿,也不急在这一时,也追了上去。就在这时,有哒哒的马蹄声从前方传来,知县老爷赶紧将头低下生怕被人认出来了。马蹄声渐行渐近,擦身而过后又渐行渐远,往东南方向去了。
离镇口半里远的一株梨树下,海棠停下了板车,抬起袖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汗。脸有些微烫,摸上去却带着一丝永远也捂不热的凉意。海棠若有所思的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虽然如花瓣般细腻,却是如此的不真实。
海棠突然很像做一件事,然而她的手刚落到头顶,就听见有马蹄声自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猛地将手垂到身前攥紧,海棠的心跳声已然紊乱。
“在做什么?”莫扬下马随口一问。
“没,没什么!”海棠有些慌张的回答,连说话都不太利索了。幸好此时莫扬的心思全在那箱子上,也就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
顺利打开箱子,海棠负责往两人的包袱里塞银锭子,莫扬则拿着锄头挥汗如雨的挖坑。地有些硬,莫扬好费了些劲儿才把坑挖好。跟着又把箱子锁起来埋进坑里,掩上土,事情就算是弄完了。
“我快累死了,你捎我一程吧,我可以给你银子!”莫扬仰头望着马上的海棠,连说话都有气无力。之前仗着脚力好,不舍得花钱买马,现在才知道有一匹马是多么重要。莫扬暗暗决定,到了下一个集市一定买匹好马,能骑马就坚决不走路。
“仅此一次!”海棠犹豫片刻后冷声说道。
“好好好!”莫扬忙不迭的应下,手脚并用的往马上爬,最后软软的趴在了脖子上。“唉呀……还是马上舒服啊!不知道大宝他们怎么样了呢,虹霁最近总挑食,也不知道他们记不记得喂它细一点的草料……”
莫扬梦呓似的呢喃着,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人的异常。海棠抬头望着天边的弯月,好一会儿才忍住眼底的暗潮。之后又定了定神,这才驾马朝洛邑郡的方向奔去。
马儿跑了一 夜,莫扬就迷迷糊糊的睡了一 夜。等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从马脖子上爬起来,猛然发现天已经大亮了。扭头看了眼身后的海棠,只见她满脸倦容,就连五官唯一出彩的眸子也没那么明亮了。
“你睡一会儿吧!”刚睡醒的声音有些嘶哑,被风一扯就散了!
“不用!”海棠目不斜视,扯着缰绳的手心被磨得发红,她却已经习惯了这种火辣辣的疼。凡事都要比较,比较过后才知道,有些伤痛根本算不得什么。
“要不停下来歇一会儿?我也会骑马,你坐前面来吧!”莫扬有些不忍。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个柔弱的女流之辈,却得了和她一样爱逞强的病。
勒马提疆,马儿嘶鸣着停下脚步。莫扬会意的从马上跳下来,待海棠挪到稍微靠前的地方后才又重新上马。缰绳绕过海棠,握在了莫扬手里。
“就一会儿!”海棠说着,双手交叠覆在马脖子上,接着把头放了上去。她真的太累了。
莫扬没有说话,抖着缰绳驾马前行,有意放慢了速度来减少颠簸。
海棠很快就睡着了,手臂顺着马脖子垂下,脸则贴在了马儿后颈上。马鬃很硬,扎在脸上很不舒服,海棠不适的嘤咛了一声,眉头蹙成了一个难看的结。
莫扬知道,她靠在自己怀里睡会舒服很多,但他却不敢贸然将她拉到自己怀里。一是男女有别,虽然江湖儿女快意恩仇,但也不能不遵循礼法。其二则是他这一生中,怀里只靠过一个女人,也只想让那一个女人靠。
莫扬终究还是心软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把海棠拉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时,竟会听到那样一声梦呓。
海棠睡得很沉,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在弄自己。于是,那一声呼唤就这样从嘴里冒了出来,虽然很轻,却很清晰。短短的两个字就像咒语一样让莫扬身子一僵,连呼吸都顿了一拍。
他听错了?她……是在喊莫扬?
第二声呼唤接踵而至,证明莫扬没有听错。她真的是在叫自己的名字……在梦里。为什么她会在梦里呼唤自己的名字?他们不是刚认识不久吗?为什么她的声音如此深情,却又透着他读不懂的哀伤?为什么,她的声音和另外一个她,那么像?
海棠海棠,她最爱的,不正是那一树海棠?咦?等等!
莫扬将视线转移到海棠头上的木簪,上面刻的花纹竟也是海棠花。这个海棠,到底是什么来路?她为什么愿意弃自身清白于不顾就为了救自己?她,和另一个她,到底有什么关系?
低头凝望着怀里的睡颜,莫扬的心突然就乱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将另一张完全不同的脸覆在了这张脸上,竟然完全重合在了一起。莫扬猛地一惊,竟似做了一个噩梦,赶紧摇了摇头。
“恩公?”前方不远处,文夫子听到马蹄声接近,赶紧带着满满避到一旁。满满扭头一看,跟着用力扯了扯文夫子的手。文夫子狐疑的扭过头,微眯着一双浑浊的老眼这才得以看清。
“恩公,恩公!”文夫子一边喊一边朝渐近的马儿挥手,莫扬见是他们,当即勒马停下,海棠也因为马儿骤停而醒了过来,一见满满,被扰了睡眠的不悦瞬间烟消云散。
“满满,累不累呀?”海棠从马上一跃而下奔到满满身边,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脸蛋儿。孩子的肌肤如剥了壳的鸡蛋一般白皙光滑,连海棠都生出了艳羡之心。
“恩公,咱们又见面了。”另一边,文夫子也和莫扬熟络的聊起天来。海棠心疼满满,便将她抱到了马背上。四人结伴同行,一走就是四天。
这一天午后,太阳出奇的灿烂,照得人头晕眼花。路遇一茶寮,四人停下来暂作歇息,同时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在这茶寮里,海棠又见到了那个紫衫公子。他身后仍旧跟着那两个侍从,一切与在客栈所见时无异。
不待四人落座,紫衫公子就已经看见了她们。笑着举杯朝海棠示意,显然他也注意到了他们曾在客栈有过一面之缘。海棠并没有予以回应,连表情都是对陌生人应有的冷漠。紫衫公子也不在意,吃饱喝足后便领着随从驾着快马绝尘而去。
海棠隐有预感,她们和这紫衫公子一定还会再见的。
“怎么了?”见海棠心不在焉的,莫扬忍不住问道。自从那天在路上听过她在梦里呼唤自己的名字之后,莫扬对这海棠就愈加关注了。
摇摇头示意没什么,海棠将目光移回桌上,却见有一只小手猛地伸到自己面前。手指慢慢打开,一粒黄豆大小的红色野果赫然呈在掌心。
是满满,她在拿路上摘的野草果给她吃。
“谢谢满满!”海棠笑着接过喂到嘴里,顿时觉得从舌尖到舌根都在泛酸。可她却始终笑着,满意的点着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满见了,又从口袋里抓了一把递给她。海棠见状一愣,还是莫扬开口来给她解了围。
“满满乖,咱们吃了饭再吃果子好不好?”
用力的点头,满满乖巧的将果子收回口袋,趴在桌子上期待着饭菜上桌。然而,饭菜没有等到,倒等来了一群不速之客。海棠双手攥拳冷眼望着将他们团团围住的黑衣人,心猛地一沉。
该来的始终会来。狼蛛他们终于还是追来了。
“你带他们先走!”海棠凛然起身将满满和文夫子护在身后。满满瑟缩在文夫子怀里,身子一个劲儿的发抖。那原本该澄澈透亮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恐惧,看得海棠的心生生的疼。
“走!”知道来者不善,莫扬也不跟她多说,护着一老一小缓缓后退。然而狼蛛根本就不给他们留半点机会,一群人挥舞着刀剑蜂拥而上,场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对方人多势众,仅凭海棠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莫扬被多人缠住也是分身乏术,只能艰难的冲出一条路让文夫子赶紧带着满满骑上马逃命。然而,握了大半辈子笔杆子的文夫子哪懂得骑驭之术?满满还没有马腿高,自然就更不用说了。不过半刻,狼蛛的刀便架在了文夫子和满满的脖子上。
“住手!”鹰冷冷开口,声音虽然不大,却成功的喝止住了正在酣战的海棠和莫扬。见文夫子和满满被擒,两人赶紧收手,背靠背呈防御之态面对着一大群黑衣人的包围。
“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海棠直入主题,却因为碍于莫扬在场而不敢开门见山的提及沐紫凝的名字。她不想让他知道海棠和沐紫凝之间存在联系。
“知道就好,公子果然没有看错,你是个聪明的丫头!”鹰别有用意的说道,望向海棠的目光却是充满了寒意。确实聪明,只可惜他不容许湮公子身边有任何聪明的女人存在除了她,那个始终盘踞在他心里如仙亦如妖的女人。
“放了她们,我再考虑要不要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海棠望着刀下不住战栗的满满,看着她眼里的恐惧和挂了一脸的泪水,心里满是自责和内疚。
“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鹰缓缓走到满满旁边,从下属手中接过架在满满脖子上的刀。“这女娃娃倒真是乖巧,长大肯定是个大美人儿……”
“你别碰她!”海棠惊恐的吼道,一颗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儿。满满抽泣着望着她,却因为是个哑巴而发不出半点声音。
鹰眼里浮起一丝得意,这正是他想要的。“我数三下,如果你不说,我就把这把刀插 进她的肚子!”
“不要……”海棠摇头,微张的嘴却在看到莫扬之后猛地闭了起来。不行啊,莫扬好不容易才摆脱沐紫凝的‘魔咒’,不能再把他搅进来了。如果他知道这些人找她是为了沐紫凝的下落,他一定会猜到的……
“一!”鹰根本就不管她。一个小娃娃的命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是杀是放更对他造不成半点影响。不过既然能拿她来威胁对面的女人,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海棠盯着满满,嘴唇硬生生被咬出了血。
“二!”数数继续,鹰已经缓缓举起了刀,满满在他手里,吓得忘记了挣扎。身旁,莫扬在一个劲儿劝海棠妥协,没有什么比满满的命还重要。
“三。”
“我说……”海棠用尽全力朝鹰喊道,却为时已晚。刀入肺腑,满满眼睛里的惊恐在最后一刻冻结,接着,大口大口的血从她嘴里涌了出来,伴随着倒地,染红了她的梨涡她的脸,衣兜里的红色草果滚了一地。
海棠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中,整个人都僵住了。半刻之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从她口中冲了出来。伸脚勾起地上的一把刀,海棠如一头失心的野兽扑向了那群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