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浓夜色下,农田环抱的洛邑郡在迷蒙白雾中沉沉睡去,整个南郡王府却是灯火通明。好奇的人倚着门框看热闹,不好奇的事外之人则大被蒙过头沉沉睡去。黑暗里,还有另外一些人,因为自己的利益而暗中窥伺着一切。
非央和非音跟着沐延承二人从乐道堂出来,绕过府后的后罩楼径直来到了嘉禾堂外。嘉禾堂是佛堂,里面供奉着沐家先祖以及一尊盘坐金莲的观自在菩萨。除了特定的日子,这嘉禾堂鲜有人来,可今日在这个时候,沐延承却领着戎赫来了,自然叫人生疑。
且在这之前,还曾上演过这样一出戏码。
本来,沐延承一开始是在银安殿和沐锦阳商量联姻一事,却因为沐锦阳白天落水染了风寒身体不适,便早早回房去了。届时,沐延承也打算回乐道堂歇息,岂料刚出银安殿就看到一个形迹可疑的身影从房梁上掠过。沐延承不假思索的追了上去,交手后对方不敌,从怀中掏出一物来跟沐延承谈起了条件。
院子里的光线并不算暗,却也称不上明亮,沐延承借着熹微的灯光望去,见那人手中拿着的是一尊麒麟,隐隐泛着七彩光华,竟是他珍藏的虹玉麒麟。
那人想用这尊麒麟换得一条生路,沐延承惜宝心切当即应下,却不料对方趁他一时不备,竟将那尊麒麟朝院前的莲池扔去。沐延承飞身去接,却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麒麟落入了莲池,对方则趁机逃之夭夭。
莲池不大,但下面全是淤泥,要想翻找一尊巴掌大的麒麟着实不易。沐延承吩咐了下人去莲池寻摸麒麟,自己却叫上戎赫悄悄走了。稍稍推敲就能得出结论,这个时候,他肯定是要去藏宝的地方看看自己的虹玉麒麟是否真的被盗。
好一招投石问路!
如今,沐延承来了这嘉禾堂,显然这嘉禾堂就是藏宝的地方。只是,这里早已经被非央等人仔细搜查过了,并未发现机关或者密室。再加上这里一直敞开着,不仅无人把守,甚至连锁都没有上一把。所以相较之下,影卫一直把藏宝的地点锁定为明守暗卫严防死守的乐道堂。却没想到,这藏宝的地方竟会是嘉禾堂。
沐延承进了嘉禾堂,戎赫则守在外面。此刻,他的手里不再握着扫帚,而是陪着他征战多年的红缨长枪。
“现在怎么办?”黑暗为掩,非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询问非央。
“两个选择。一,冲过去,制服戎赫和沐延承,问出藏宝密道,拿出覆狸子。二,放弃这次机会,按咱们之前的原计划进行。”非央似笑非笑的比出两个手指头,非音瘪了瘪嘴,真想将他那俩指头给撅折了。
两个选择,第一个不仅违逆了主人不得惊动南郡王的意愿,还存在很大的风险。现在非影非墨不在,王府内还有沐延承的暗卫,就凭她们俩和潜藏在周围的影卫,谁制服谁还无法妄下定论。第二个选择,却又是非音最反感的计划。要她假扮南郡王最挚爱的女人去勾 引这个糟老头子,她宁肯选择第一个方案。
“想好了吗?”非央扭头问旁边的非音,非音知道他是在故意逗自己,便闭口不作声。就在这时,二人同时察觉到有人自身后接近,当即敛气凝神,却没想到来人竟会是海棠。
虽然有些意外,不过转念想想,却又是在情理之中。她费尽心思导演了三次闹贼的戏码,不就是为了知道藏宝的地方吗?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她自然会跟着过来了。
影卫在暗夜下的藏身之术可谓是神乎其技,任凭海棠离非音他们不过三步,也没有察觉到旁边有人。若不是后面又有人来了,海棠想躲得更隐秘一点,遂朝非音所在的地方靠近了几步,不然根本察觉不到她们的存在。
乍一发现旁边有人,海棠险些被吓得惊叫起来,幸好非音及时捂住了她的嘴,非央眼疾手快的点住了她的穴道,这才没有惊动其他人。
“海棠,是我们,非音!”为了防止海棠再闹出动静,非音便附在她耳边说道。一听是非音,海棠这才松了一口气。非央见她镇定下来,这才给她解开穴道。
“你怎么在这里啊?”海棠压低了声音用气息吐字询问,非音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恰好后面的人接近了,便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成功避开了这个问题。
谁也没有想到,后面赶来的人竟然会是沐容钰。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五个身着灰色粗麻布衣的大光头。他们手中没带兵刃,但呼吸之间不见间隔,即使是大步奔走也没有发出丁点声响,显然是武林高手。一般来说,练武到了一定阶段,势力压人的武者上身会比较发达,轻功卓越者则下盘较为发达,可这五个人上下身比例平衡,行时衣袂生风,定时脚稳如松,内外兼修,雄浑之余不乏轻巧,竟叫人猜不透他们所擅的武功路数。
“在里面?”沐容钰问守在门口的戎赫,戎赫点头,悄声推开门领着他们走了进去,只留下两个光头在外面看守。
海棠突然有些看不懂局势了。见沐容钰和戎赫的样子,显然这是早有预谋的接头。可是,他们到底在预谋什么呢?
比起海棠,对大家族闹内讧司空见惯的非音和非央就显得明白多了。这沐延承向来不喜他这个大儿子,哪怕沐容钰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出色,沐延承却始终对其诸多挑剔,反倒对不思进取木讷笨拙的小儿子栽培有加。不平之下必生变故,沐容钰忍了这么多年,仇恨早已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反噬爆发只是早晚的问题。至于戎赫,他终生未娶,膝下无子,向来待沐容钰视如己出,会在关键时候帮上一把也不足为奇。
戎赫和沐容钰进屋没多久就传出了打斗的声音,没过多久就有一波黑衣人从天而降,正是沐延承暗中部署在王府内的暗卫。为了引开那些觊觎他宝物的不轨之徒,沐延承故意将暗卫部署在乐道堂附近,而嘉禾堂则是真正的无人守卫。所以这个时候,乐道堂的暗卫听到打斗声之后方才赶过来。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两个光头一左一右把守门关,将那群暗卫全部挡在了门外。海棠不由得好奇,为什么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把府里的家丁引来。回头一看才发现,府中家丁里三层外三层的竖起人墙堵住了银安殿通往嘉禾堂的入口。而嘉禾堂是一座独院,只有那一个入口可以进。
府里的家丁全都是戎赫一手训练出来的,戎赫待人宽厚,甚得人心,很显然,这是他一早就打过招呼的。也就是说,今晚发生的一切,本就是早有预谋。而海棠让苏晋宣的随从玩的那个假盗虹玉麒麟的把戏,不过是根导火索。
“这下热闹了!”非音望着一片混乱的嘉禾堂忍不住笑道。
这下好了,看来不管今晚影卫能不能顺利拿到覆狸子,都不再需要她去勾 引一个糟老头子了。沐容钰有备而来,沐延承定是凶多吉少。
不过,非音好像高估了那两个光头的实力,同时也低估了那批暗卫的忠诚。他们就像一批死士,完全无惧伤痛,一心只想冲进去保主子平安。几波冲击下来,两个光头已经重伤了一个,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失去了同伴的配合,另一个不免有些慌了,只能勉强自保而已。
缺口打开,暗卫纷纷涌进嘉禾堂,然而没过多久就又被两个光头堵了出来。而这个时候,嘉禾堂里只有沐延承、沐容钰、戎赫以及一个大光头。
海棠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了。正好这个时候,一个王府暗卫被一个光头倒摔一扔,正好落在海棠面前。
天助我也。海棠不再迟疑,悄悄将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暗卫拖到暗处,扒下了他身上的衣服头巾以及面纱,再一一往自己身上套。非音非央在一旁看着,自然知道她是想做什么,只是那藏宝密室里机关重重,他们怎么能让海棠进去冒险?
“海棠,你想要什么东西,跟我说,我帮你取出来。”非央伸手夺过海棠手里的面巾蒙在自己脸上,半开玩笑的说道:“你看,我扮暗卫不比你像得多?”
“别开玩笑了,我是去拿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海棠一把抢回面巾,却被非音缠着而无法往脸上蒙。三人在黑暗处争闹着,险些惊动了外面的家丁,这才稍稍收敛了些。
“我是去拿覆狸子,你们不认识的。”拗不过非央他们,海棠只能坦白。戴着皮制面罩的非音一脸诧异,她怎么也想不到海棠竟也是冲着覆狸子来的。
“你要那东西做什么?”同样惊愕的非央定了定神,故作随意的问道。
“给家里人治病。”海棠随口一答,趁他们俩不注意,一步踏出了藏身的阴影,却在下一刻被人打晕在地。悄声将海棠拉到阴影处藏好,非央和非音面面相觑,商量片刻后朝暗处的影卫下达了命令,让他们即刻找非影和非墨前来支援。今晚是个好机会,他们不能就此错过。只是……海棠找覆狸子是为了什么?她说是给家人治病,难道,她已经知道了主人病重的事情?
乐道堂往后的客用独院里,沐雨怡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打斗声,心里担心沐容钰,便想找沐锦阳去打探一下消息。为了防止沐锦阳生疑,她便先去叫上了沐云怡。
来到沐锦阳所住的歆竹苑,沐雨怡姐妹二人被告知太子殿下已经安寝,任何人不得打扰。沐雨怡向来脾气火爆,受不得人半点怠慢,此时加上对沐容钰的担心,顿时勃然大怒,一耳光将出来回话的小丫头扇倒在地。听见门口的动静,沐锦阳的贴身侍卫牧玑走了过来,沐雨怡一见他,这才收敛了些。
这牧玑与太子年龄相仿,长得眉清目秀气宇轩昂,和德乙以前分别是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一个随侍出行,一个负责饮食起居。当初德乙出言不逊被沐紫凝割了舌头不能言语,便一直留在东宫处理日常事宜。后来牧玑随太子数次出征,两人出生入死,牧玑便成了太子的心腹,他的话在太子心中占着很重的分量,沐雨怡自然就不敢在他面前耍公主脾气。
“两位公主,殿下染了风寒身体不适,现下已经安寝。两位有什么事还是等明天再来吧!”牧玑微微颔首,言下恭敬有礼却不卑微,腰间挎着长剑,一派严谨。
“牧玑,我真的有急事找太子哥哥,求求你帮我通传一声吧!”硬的不行,沐雨怡便来软的。媚眼微垂泫然欲泣,她就不信这牧玑软硬不吃。可偏偏,她不信的,却是真的。
“牧玑不敢打扰殿下,还望公主恕罪。”牧玑正色道,不卑不亢。
“你……”沐雨怡气结,伸长脖子望了一眼未燃灯烛的院内厢房,一甩手走了。沐云怡见她动了气,想去劝劝她,岂料刚叫了一声姐姐就被沐雨怡大声吼了回去。“姐什么姐?就会叫姐姐,有本事你把太子哥哥叫醒啊!”
被她一吼,沐云怡当即愣在原地,心里委屈,却还是强挤出一丝笑容朝牧玑颔首示意。“打扰了!”
“牧玑不敢!”牧玑躬身朝沐云怡施了一礼,再抬头时沐云怡已经转身走了。灵芝提着灯笼引路在前,温暖的光华从她身前散射开来,照得她极具神韵。可那一抹背影,却是那么得落寞,落寞得叫人心疼。
“走远了,还看?”沐锦阳不知何时出现在牧玑身旁,令其心头一惊。
“殿下!”牧玑朝他见礼,却被沐锦阳给拦住了。
“好了,这么大晚上的,就你我二人,何必如此多礼?”沐锦阳略有责意,之前他就发过话了,以后二人独处之时,便是兄弟,没有主仆。不过现在看来,他们的关系好像可以更近一步了。
这已经不是沐锦阳第一次看到牧玑望着云怡的背影发呆了。牧玑武艺高强,警惕性极佳,身边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在第一时间被他察觉。只有在云怡出现的时候,他才会失去应有的警觉而察觉不到沐锦阳的接近。
“南郡王爷的行径日益嚣张,父皇念在他当年匡扶社稷有功,不愿与他硬来,便打算以联姻招安。正好,云怡也到了出阁的年纪,父皇有意将她许给沐容钰。这个事儿,你可知道?”沐锦阳试探着说道,目光始终定格在牧玑脸上。
“我知道,太子妃曾向我提过此事。”牧玑坦言,却不知此事是沐锦阳授意太子妃安灵故意说给他听的。
“哦?那你怎么看?”沐锦阳继续追问,牧玑却不说话了。若是有外人在场,他定会以‘谨遵圣意’来回答这个问题。而现在只有他和沐锦阳两个人,那沉默便是他最真实的答案。沐锦阳会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远处,打斗声久久不息,沐锦阳神情适然,眼底盛着看不透的高深。负手回屋,他是真要睡了。脑袋有些沉重,看来是真的受寒了。
牧玑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心里暗自揣测着沐锦阳的心思。他……难道是想成全自己?可是,他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侍卫,又如何配得上金枝玉叶的公主?侵身的寒意让牧玑时刻保持着清醒,也让他压下了心头的悸动。
有时候,现实就像这冬夜里的寒气,残忍噬骨,却无可逃避。
嘉禾堂的打斗仍在继续。沐延承虽然已经步入了花甲之年,动起手来却丝毫没有受年纪的影响,即使是以寡敌众也依旧能稳然自保。年轻时征战沙场浴血奋战的经历让他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抗得住打,挥拳如铁。再加上外面有暗卫接应,所以沐延承应战时丝毫不显慌乱。
几个回合下来,双方竟是旗鼓相当难分伯仲。沐容钰身为人子,纵是忤逆,却也没有亲自上前与父亲动手。戎赫本念着沐延承当年的知遇之恩,也立在一旁观战,后来见双方胶着难分胜负,恐迟则生变,这才挥着拳头朝沐延承冲了过去。红缨长枪被搁在一旁,无言倾诉着他们帅将之间仅剩的情谊。
与光头过招时,沐延承招招狠厉,可见着戎赫,那虎虎生风的铁拳硬是减去了三分力道。沐延承怎么也没想到,跟着自己南征北战小半辈子的戎赫,竟有跟自己兵戎相见的一天。
当戎赫的拳头落在沐延承身上时,他的嘴角溢出了血,眼底也泛起了泪。他知道戎赫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他也怒,也恨,可随之一起涌现的还有他们年轻时在战场上的意气风发和陷入绝境时的同生共死。
当初,他们是那么坚定的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来守护,可现在,他们已经反目成仇。
与戎赫对战时,沐延承处处留情,戎赫趁胜追击,与光头相互配合,很快就擒住了沐延承。沐延承被五花大绑的捆了起来,望着戎赫的眼神傲然依旧,却多了几分凄凉和感伤。沐容钰有些动容,搬来一把太师椅让沐延承坐下,然后倾身跪在了他面前。
“父王,儿臣先向您请罪!”说罢,沐容钰伏身长跪,向沐延承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继续说道:“如今您已过六十寿诞,按照淄鸿惯例,您将在明天颁布诏书,定下世袭王位的继承人。我知道,您从小就不喜欢我,哪怕我才是家中长子,您也肯定会把王位传给逸绅,我说的可对?”
“对!”沐延承听后哈哈大笑,霸气十足的朗笑声掩盖了他心里的苦涩,却刺痛了沐容钰的耳朵和心。戎赫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握着红缨长枪的手青筋暴起。
得到答案之后,沐容钰从地上站了起来,愤怒吞噬了他心里最后一丝愧疚,脸上只有痛恨和憎恶。幸好,他提早料到了这个结果,所以特意结识了苏晋宣,从他手里借到这五个高手,并暗中谋划好了这一切。否则,他将成为淄鸿国历史上第一个被弟弟抢走王位的王族嫡子。
“告诉我,诏书在哪里!”沐容钰往前跨了一步,揪着沐延承的衣领近乎咆哮,俨然已被多年的积怨冲昏了头脑。突然,缨枪打在了沐容钰的手背上,他受痛缩手,不解的望向旁边一言不发的戎赫。
“想要改诏书?好啊,诏书就在那密室里,自己去拿啊!”沐延承望了一眼戎赫,继而扭头瞥向移位的菩萨金身以及开在金莲正中的密室入口,笑得更大声了。戎赫闻言,提着缨枪朝密道奔去,却不想被几道黑影抢了先。其中两人入了密道,另外两人则留下来拦住了戎赫。
很快,从密道下传来了落地的声音,与此同时,密道入口缓缓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