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扬的错是为了那个没能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的孩子所认的。不管怎么样,他对孩子的死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逃避不掉,也不会去逃避。可是这个错,也仅仅是对于孩子。至于其他……
“哦!”面对莫扬的认错,沐紫凝的回应显得更加简洁。一个干脆的应声,不代表任何意义,只表示她听到了,听到他认错了。心底的不安有那么一瞬的凝滞,仿佛一切又回归了平静。然而就在那一瞬之后,更加汹涌的巨浪铺天盖地而来,让沐紫凝再也无法假装平静。鼻子有些发酸,抬头仰望昏黑天空,竟觉得这阴霾似再也无法散去一般。
莫扬望着沐紫凝的后脑勺,就好像能直接穿透她的脑袋望见她的脸一样。他猜不到沐紫凝在想什么,但却知道她的心肯定和自己一样复杂。面对那些遍布疮痍的过往,两人心照不宣的选择闭口不提,可是就算不提,那些抹不去的事实也会一直横亘在两人之间,怎么也抹不去。
非央说的对,是该好好谈一谈的。而且,本来有能力躲过那颗石子的沐紫凝却让他输了这场赌,是天意吧!
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缺少勇气才没能把心里的话说出口,如今一个‘天意’,恰好给了莫扬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就今天吧!
走上前,莫扬从后面环住沐紫凝的腰。沐紫凝的身子猛地一僵,却没有任何动作,任由莫扬抱着。半晌,沐紫凝听到耳侧传来一道沉重的叹息。又过了很久,莫扬的声音才响起,既‘我错了’之后,又是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明明说好的,除生死终不离,却一次两次的放开你的手。也答应过你父皇,会好好照顾你,呵护你,不让你受委屈,可是……我不是个合格的丈夫,让你伤了,痛了,难过了,对不起!”
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凝成鲛珠打在地面的芦苇叶上,‘嗒’的一声,在这近乎凝固的空气里显得异常突兀。莫扬闻声,收紧了拥着沐紫凝的手臂。
她还是没有说话,莫扬有些说不下去了,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要说点什么。想问的问题那般尖锐,不管用什么做铺垫都无法起到缓和的作用。莫扬的决心受到了影响,勇气也不再想之前那么充足。
天黑,似乎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沐紫凝扭动了下身子说,应该回去了。
莫扬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将沐紫凝圈在双臂间,垂着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的发香,微微有些恍惚。似是不经意的,话就这样出口了,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是有多么忐忑。
“白羽怎么没有跟你在一起?”
“说是有事要办!”不知为何,沐紫凝特别不愿意听到莫扬提起白羽。本是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就算莫扬用着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落在沐紫凝耳朵里都像是有着言外之意。
初听莫扬这样问,她本不想回答,甚至想要语气恶劣的回他一句‘我怎么知道’,但转念一想,若她反应如此过激,那就更说不清楚了,便耐着性子作答。
人心难测,沐紫凝如何知道,其实她所掩藏的最真实的反应才是莫扬想要的答案。
“回御城这么危险的事,你一个人他也放心?不管怎么样也该随你在一起啊!且不说扭转乾坤,关键时刻也能出上一份力,再不济也能保护你呀!”莫扬立起脑袋义正言辞的谴责,自己都没察觉到这话里带着多少主观情绪。
沐紫凝终于从莫扬怀里挣脱了出来,转过身后退两步目光灼灼的盯着莫扬,并借着远处的微弱灯光辨出了鹭湾小楼所在的方向。
“你到底想说什么?”先是认错,再是道歉,现在又阴阳怪气的说这么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究竟是有何用意?在他眼里,白羽是她的谁?为什么因为危险就要跟在她身边保护?她有什么权力要求人家这样做?别人又有什么义务要这样做?
“难道不是吗?”右边嘴角微微上扬,挑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冰冷笑意。莫扬将沐紫凝的反应理解为了心思被人拆穿后的恼怒,殊不知沐紫凝只是单纯的讨厌他说话时的语气。
“是什么?”沐紫凝突然明白了什么,却还是在追问莫扬的答案。
“羽族与鲛族世代交好,公子小姐代代联姻。如今你已恢复自由,他既想博得芳心,难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伴你左右护你周全?之前我还在的时候他都那么肆无忌惮的拼死守护挣表现了,这次怎么会放弃如此绝佳的机会?英雄救美,多么老套却又是多么有效的法子……”莫扬坦然自己的真实想法,却用了最让人反感的语气。昏暗的天色掩盖了他脸上的苦涩,也让沐紫凝的心一沉到底。
就在沐紫凝惊讶莫扬怎么会知道鲛族羽族联姻一事的时候,莫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以为你自由后,会跟他在一起。毕竟,你已经如愿拿到休书了!”
当初,就是以为沐紫凝的心在白羽身上,莫扬才会忍痛写下那一封休书。他以为这是她想要的,所以他放她自由,却没想到沐紫凝并未跟白羽在一起。禾九说,两人始终止于礼,与之前无异。
如愿……休书……
沐紫凝终于明白小产那天莫扬为什么会说什么命定归宿,又为什么会提到洞房之夜她不在新房中的往事。原来,他怀疑自己和白羽……呵呵,真蠢,他当时已经说得那么明显了,只是当时她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怀疑孩子的事情上,并未细细去想。如今将一切事情联系起来,她才终于明白,原来她和莫扬之间的裂缝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出现了。
在宁州城的破败小院中他就曾说过这样一句:孩子他爹不会另有其人吧……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语气,但是现在看来,那似乎就是二人之间出现芥蒂的开始。之后,是在小汤山的树屋,他们刚因白羽带她闯嘉禾殿的事冷战冰消。他蹲在她身前,温柔而慈爱的摸着她隆起的腹部,嘴里却在问:沐紫凝,你当我是什么?最后,就是小产那天他说的那些话……
原来,他是在怀疑她和白羽。再加上孕子之期短于常人的原因,他肯定以为她在成亲之前就与别人珠胎暗结。而她‘红杏出墙’的最大嫌疑人,就是白羽。
“呵呵,所以你也以为,孩子是他的?”心中似有万箭穿过,疼得沐紫凝连喘气都觉得困难。原来自己在他心里是那么的不堪,原来自己的真心根本就没有入过他的眼……呵,背负着这么沉重的压力跟她在一起,也真是为难他了!
莫扬没有说话,沐紫凝便当他是默认了。也是,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她又何必再多此一问?踉跄的后退,转身,沐紫凝真的很想大哭一场来宣泄内心的悲痛,想要抚慰一下那颗已经鲜血淋漓的心。眼睛好干,好涩,好痛,却偏偏哭不出来。这该死的鲛人泪,总是在不需要它的时候冲出来暴露她的软弱,却又在需要它的时候彻底销声匿迹。不过这样也好,起码,还能留下她最后的尊严。
什么除生死终不离,什么会好好的照顾她和孩子,都是狗屁。这就是她死心塌地认定的良人,这就是她所认为的坚如磐石的感情,不料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鹣鲽情深的外表下,包裹的感情却是如此的不堪入目。猜忌和怀疑这些不该出现的东西,却都出现在了她的感情里。是她爱得还不够,还是她根本就找错了人……找了一个,根本看不到她的好的人。
滚烫的热流从脚底一直蔓延到腰间,当初剥掉鳞片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新的鳞膜,然而当时经历的疼痛却在这个时候卷土重来,仿佛在提醒她曾经为了这个男人付出了什么,而那些付出在此刻看来却是多么的可笑。
刚刚剥掉鳞片的时候,她真的恨不得死了才好,因为死了就不会感觉到痛了。可是不行啊,她的血是解鲛鳞之毒的解药,所以她不能死,所以她必须扛住剧痛就为了能救醒他。如今,人是救回来了,然而她一直坚定的信念却在此刻轰然倒塌。
此时此刻,沐紫凝都不想说莫扬是薄情。薄情至少有情,但她已经不确定,他对她是否还有情,甚至,他是否对她有过情……这一年里发生的事就像梦一样一一浮现在沐紫凝的脑海,特别是莫扬曾对她的好,遥远而虚幻到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是不是,那些都只是她臆想出来的?
用力深吸了一口气,胸腔的压抑却丝毫没有得到缓解。沐紫凝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走在漫无边际的芦苇丛中,就连芦苇叶的边锯割伤了脸也觉不出痛。莫扬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沐紫凝越走越远,突然意识到她所走的方向并非鹭湾小楼,赶紧追上去。就在莫扬的手接触到沐紫凝手腕的下一刻……
‘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鹭湾的沉寂。沐紫凝和莫扬双双愣住,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你知道剥鳞有多痛吗?”不知道过了多久,沐紫凝的声音突然响起。愤怒、痛苦、震惊、哀伤,都在胸腔里交织着,不知道该表现出哪种情绪,那话里反倒不带情绪了。
莫扬没有回答,他不明白沐紫凝为何会有此一问,只知道脸上火辣辣的,掠夺了他所有的感知。
他知道,这一巴掌,沐紫凝是用了全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