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夜了。沐紫凝一阵一阵的直冒冷汗,浑身骨架就像是被白蚁蛀空了,使不上半点力,灼华只能背一段包一段,交替着带她前往小汤山的影卫营地。
巧的是,他们所在的山洞就在御城北门外,离小汤山只有十余里的路程。若是骑马,这十余里根本用不上一时半刻,沐紫凝施展轻功也要不了多久,只不过现在既没马,她又没办法施展轻功,只能靠灼华带着她一步步往前走。天公还不作美,一直下着细细密密的雨,满地泥泞,想必是下了好一会儿了。
趴在灼华背上,沐紫凝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个教会了她什么是爱,同时也教会她爱也有赝品的人。离开濮阳村的时候她腿脚有伤,又急着回宫见病重的父亲,那个人也像现在这样背着她一步步往前走,一点也不吃力,就好像她根本没有重量。
湿滑的泥地,灼华走得很稳,速度也不慢,沐紫凝听不见他累得喘气,好像她真的没有重量。
“我重吗?”沐紫凝问,清冷的声音在淅沥沥的雨中反倒显出了别样的温柔。灼华没有马上回答,想了想才说道:“仙女不该都是轻飘飘的么?”
沐紫凝扑哧一声笑了,嗔道:“我又不是仙女!”
灼华也笑。“长成你这样,不是也是了!”沐紫凝没再接话,感受着针慢慢扎进百会穴的痛感,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灼华感觉到背上人儿猛地一僵,半晌才缓缓卸下劲儿来,也没问,自顾自的说道:“早前有听说年前驾崩的老皇帝有个妃子是人鱼,传说是驾着七彩祥云从海上而来的仙女,被誉为淄鸿第一美人。听说,她给老皇帝生了个人鱼公主,据说也是绝美动人,坊间赞其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不过这个公主乃异族之身,皇家应该容不下她吧!”
沐紫凝知道灼华言下是何用意,但却始终没有说话。浑身痛得她不想费力气说话,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这人知道的可真不少,胆子又大,心思又密,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想必是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那她还有什么好说的?|见沐紫凝不说话,灼华便主动开口确认。“你就是那个公主吧?封号汝宁……取盼汝安宁之意吗?你叫什么名字?我听说小汤山里有很多吃人的猛兽,你去哪里做什么?你怎么会受伤的?”
“……”这人话好多!
“人鱼真的可以在水里呼吸吗?流的眼泪真的会变成珍珠吗?你们织的鲛绡真的入水不濡吗?你们生活在海里吗?咦,不对呀,那你去山里做什么?难道……你们其实是生活在山里的?”
“吵死了!”沐紫凝终于忍无可忍,软软的趴在灼华肩膀上,想起当初莫扬背着她离开濮阳村来到镇上,亲手给她戴上了那一对银镯子,还死皮赖脸的问别人讨来了半串糖油果子。
雨还在下着,并刮起了呼呼的风,吹在湿透的身上寒意入骨。没有灯,只能根据微弱的颜色差异来辨别脚下所踩的是不是路。不过灼华一直走得很稳,让沐紫凝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可以夜视。
缩了缩脖子,更紧的贴向灼华的背,沐紫凝感觉到额头有些发烫,神智好像也有些不清楚了。
果真是神志不清了,所以沐紫凝才会问灼华,你喜不喜欢吃糖油果子。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简直比人生哲理佛家禅意等深奥问题还要难回答,灼华也就没有回答。沐紫凝就继续说:“我喜欢吃糖油果子,可是没有钱,他就去讨来给我吃。我很少缺钱,我好像总是有花不完的钱,可是,我宁愿我没有那么多钱,就一直吃他讨来的东西。”沐紫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她说:“可是,他不愿意再讨东西给我吃了,我也不喜欢吃糖油果子了……”
站稳了脚,灼华伸手探向沐紫凝的额头。“不好,发烧了!”
小汤山营地,愈疾的风雨中,除了小皇孙沐胤外无人睡得安稳,有些人更是一夜都没合眼。影卫派出了一批又一批,但却无人找到沐紫凝。皇城帝都,沐锦基和祁知的人也在找她,若是被对方先一步找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树屋檐下,非央紧锁双眉望着迷蒙雨夜,心里懊恼自己考虑事情怎么如此不周全。司马妏妍撑着油纸伞从对面栈桥上走来,最后停在非央面前十余步的地方。可是,他根本就没有看到她。
犹豫了半晌,司马妏妍终于还是撑着伞往回走,结果一扭头就看到五官与非央极其相似的非墨迎面而来。稍稍颔首示意,司马妏妍侧身让道,非墨的脚步声唤回非央的思绪,他这才注意到她。
“妏妍?怎么还没睡?”提步走过去,非央又扫了一眼面前的非墨,停下了脚步。“天都快亮了,赶紧回去睡吧!”末了与非墨一齐进屋,留司马妏妍一人在栈桥上。
揪紧了衣袖,司马妏妍难免觉得委屈,但还是绽放出一抹笑容。好男儿志在家国天下,又怎能整日沉迷于儿女私情?他是影卫的智囊军师,是首领之一,他有他的任务和使命。司马妏妍,你不该成为他的羁绊!
关于那些家国大义,司马妏妍不是不懂,甚至会比别的女子更加支持和理解,可是,还是会觉得委屈呢!她不是汝宁公主,不会运筹帷幄,也不是非音,没有高强的武艺,不仅帮不上忙,反而需要别人的保护。可是,她还是想陪在他身边啊,哪怕就静静的站在他旁边就行。但是哪怕就是站着,她也会碍手碍脚。
有史以来第一次,司马妏妍尝到了挫败的滋味。真的好想好想,能为他做点什么,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屋外,风雨交加,情丝成伤成愁。屋内,油灯微曳,沉默如狱如牢。
是非墨主动来找的非央,但他却久不开口,非央隐约猜到了几分。不过那件事是他一个人的意思,也没跟大家商量过,所以也心虚的不敢先开口。
“是……找到了吧?”最后还是非央没扛住,非墨淡淡瞅他一眼,坐在桌边倒了杯茶,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
“在哪儿呢?”非央挤了过去,突然又想到另一件事。“那什么……一个人。还是跟谁在一起啊?”
“这个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影字令大家都看到了,但是这一次行动并没有人以令为约。而当时影字令出现的地方正是弄棠春的上空,甚至都不用经过推敲,就能想到那道令是谁发的。至于是发给谁的,又有何作用,自然是发令的人再清楚不过了。
非央深知纸包不住火的道理,也没想过一直瞒下去,但却没想到才刚刚开始就被发现了。说到底还是怪他太轻敌,真没想到那支箭来得那么诡异,更没想到祁知会不顾万小宝的安危而贸然对沐紫凝出手。
“那个人是谁?”非墨的声音又起,一如既往的淡漠,听不出半点情绪。
“老熟人!”非央眨了眨眼,两张近乎一样的脸,却是一冷一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是他?”非墨已经猜到了,但还是不敢确定。这人的胆子也忒大了,如今的沐紫凝已不同以往,他这样做无异于虎口拔牙。最要命的是,他已经打不过沐紫凝了。如果到时候东窗事发惹恼了沐紫凝,恐怕无须借助任何人的帮忙,她就能把他给撕了。
非央点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只要沐紫凝跟他在一起那他就放心了,对于沐紫凝来说,再没有哪个地方能比他身边还要安全的。就是不知道这段时间他的实力有没有长进,若是到时候还要别人姑娘去保护他,那这人可是丢大发了。
还是淡淡抬眼,却没有看向非央。放下茶杯往外走,一阵清凉寒风随着骤开的房门灌入,掀起了床上的帘帐。雨已经小了,昏黑的天逐渐染上灰明,看来天要亮了。
安了心,非央打着哈欠和衣躺在床上赶紧抓紧时间补一会儿觉,非墨则直接离开了营地。他好像不需要睡觉,稍稍休息一两个时辰就能驱除所有的疲惫,这是非央最羡慕的地方。
离开小汤山,非墨潜入帝都去了司马府。沐紫凝受伤失踪的消息已经传给了非音,为了避免她担心,非墨便想着尽快把最新的消息告诉她,却忘了自己可以不睡觉,别人却是要睡的。而这个时辰,恰是芸芸众生睡得最安稳的时刻。
悄无声息的潜入司马府,除了隐在暗处值夜的影卫外没有惊动任何人。不过见来人是非墨,也就没有人去管。轻车熟路的来到原属于司马妏妍的闺房后窗,只见窗户一开一闭,人便已进得屋内。
非音还睡在床上,竟没有被惊醒,也不知道是非墨的动静实在太小还是她睡得太沉。
屋内的灯彻夜亮着,油渐枯,灯火微微摇曳着,似是下一刻就要熄灭,但终究没有熄灭。非墨见非音还在睡,本想就此离去,却在看到非音脸上的那道疤痕时鬼使神差的停在了床前。
用以更换容貌的人皮面具贴在脸上多少还是有些不透气,所以睡觉时非音总会将面具撕下来压在枕头下,起床后再贴上。此时,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就那样横在她的脸上,乍看之下有几分惊悚,落在非墨眼里却转换成了心疼。
手也就这样不自觉的触了上去。非音的眼睑微微颤了颤,蝶翼般的睫毛突然就湿润了。非墨触电般的想将手收回,却被她按在了脸上。
“别走……影,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