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眸眨了眨,百里九歌还是不明白墨漓的意思。思及方才跑马场上的事,她下意识的从窗帘朝外瞅了瞅,压低声音道:“墨漓,你说这次陷害烈火的会不会是……”
“是与不是,已经无妨了。”看出了百里九歌的心思,墨漓柔声应道。
“为什么?”不解。
他解释:“幕后主使没能达到目的,烈火姑娘也未落下风。他日终是要针锋相对,这一次的平手,不过是预热罢了。”
这是事实,百里九歌懂的,但心里总归有些担忧。再想一想,罢了罢了,如今的烈火是日益强大起来,相信烈火之后都有法子的。
“那好吧。”笑盈盈的抚了抚墨漓的胸膛,窝进他的怀抱,娇憨的蹭了蹭,“我信你们。”
“嗯……”温柔一笑,修长的指触到百里九歌的脸颊,他将乱了的几丝发,整理到她的耳后。
疲惫的一天,总算是有惊无险的度过了。
大起大落后的平静,对百里九歌而言,温馨的有些奢侈。
回到驿宫的她,蹬着加了棉毛的艳红绣鞋,披着墨漓给她买来的茸毛织锦斗篷,大步流星来到湖边。
因着这里的空气极好,夕阳西下时,湖景又是万分柔美醉人。她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伸开双臂迎接着轻袭而来的晚风,宽大的袖摆随风飞舞。
东边浮起一盏浅月,清澈如湖水,湖水粼粼,昏红如天。百里九歌看着看着便痴了,心绪畅游开来,一甩如瀑黑发,伸了个懒腰。
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在靠近,似踩着幽月落花而来,清浅、舒缓。
“墨漓。”百里九歌回身一笑:“你看,今天在外头紧张了那么久,这一回来可放松了不少。湖景真是美,尤其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多璀璨不是?”
他笑了:“是啊……”不禁望着漫天红霞,那红色深深浅浅的翻滚着,浅处像是晕染的美人胭脂,深处却浓如瓢泼的血色,那样深,那样红……
就像是凝固的血会变黑,这璀璨的黄昏终将化作漫长黑夜,再绚美的颜色也敌不过必然到来的终结……墨漓的眸底暗了暗,黄昏将他眸底的一丝怅然折射,落在了百里九歌眼底。
她怔了,心口一轮轮的痛楚挤上了喉咙。
是啊,她怎么就忘了呢?虽然墨漓在用所有的心思对她好,在用所有的希望去迎接将来,可他体内的阴阳咒想要解掉,的确是太艰难了,这一点她也是知道的。
所以,当看到夕阳西下时,墨漓他,也会不免怅惘,怕自己时日不多,无法再陪在她身边吧?
强烈的痛绕上了百里九歌的舌尖,轻轻一咽,尝到的是来自心头的万种苦涩。
但她却深吸一口气,明媚的笑了:“墨漓,你是不是在想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于是便想到了你的身子骨。”
被说中了心思,墨漓半是温柔、半是惘然的应了声,微苦的笑容染上唇边,他不语。
她望向黄昏的空,在远方,那是艳红的云海。
“墨漓,在朝都的法场上,你答应过我的,能杀死你的除了时间便再不能是别的。不管怎么说,我定是要陪着你到底,你也不要再想自己的身体状况。我们两个就开开心心的在一起,总有一日会为你解咒的。哪怕姒珑那关实在走不通,也还有极阳之女不是?”
“九歌……”这一叹有些深,他的视线随着她的,也望向那看不到边的天际。
红袖扬起,一只白皙的玉手指向天边,“墨漓,你可知道?我虽然率性恣意,没那么多心事,但有时候看着黄昏来临,心里也会有少许空洞。”
她的笑容是张扬的,声音中充满了自信和鼓励,“但空洞归空洞,我从不迷茫。师父说过,天高地广,心远即安,只要朝着希望努力,就是再难成的事说不定也能办到呢。”
墨漓柔和的笑了,将眼前那指着天边、洒脱笑着的女子,收于视野之中。
她的裙如火,她的袖如火,她的笑如火,她的心亦如火。她是那样绝美,那样风流倾尽天下。没有人比她更暖,能暖着他早已被阴阳咒折磨到至寒的身心。
这样的女子,他真的……好爱。
见墨漓的神色一寸寸柔和下来,百里九歌心知他放下了怅然,不禁娇憨了笑了笑。余光里,却是瞄到了湖畔那几棵莫名枯萎的梅树……
心中顿时咯噔了两声,百里九歌不会忘记,前几日这梅树枯萎时,她便知道是阴阳家的蛊灵君来了。那时候还乐观的想着那蛊灵君没准只是路过的,可是……仿佛是从那之后,墨漓的阴阳咒就在一天天的加重。
是她的错觉吗?
百里九歌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墨漓,而他,也轻而易举便读懂了她眸中的意思。
“九歌。”有深沉的光晕,从墨漓的眼底浮现,“休息一日,后日去一趟昙花谷,将九色灵芝交给师父。”
“为什么?”问出了口后,百里九歌才想了想,有些不能置信道:“墨漓,你怀疑问题出在九色灵芝身上?但九色灵芝毕竟是灵药,而且我也检查过了,并没什么异样。”
她不要九色灵芝出事,那是如今维系墨漓身子骨的唯一手段啊!
墨漓徐徐叹道:“我始终感觉,那阴阳家的蛊灵君,依旧在这驿宫的某处蛰伏。”
寒意,如陡然轰塌的雪崩,淹没了百里九歌纤弱的身子。她花容发白,“墨漓,你的意思是……你还是怀疑寒蝉?”
“不好说。”他不欲百里九歌不安,忙抚了她的眉,道:“别想太多,先好好休息,随我去昙花谷就是了。”
“嗯,好。”
这洛邑的夜晚,万家灯火,似细密如雨的星子。昼夜交替之间,万顷苍烟化作辽阔星河,尽染大地山水。
淅淅风雪掩不住辞旧迎春的热闹,在声声爆竹声中,庚子年,尽了。
辛丑年的华月初一,墨漓和百里九歌去到了昙花谷。
这日雪下的大,白的无瑕,像是被风吹起的万朵昙花,徜徉在昙花谷中,如梦似幻,轻盈如纱。
两个人手牵着手,如并行在梦里似的,来到了昙花谷深处。
原本今日是辛丑年的第一日,该是去逛庙会庆祝新年的,但墨漓之所以选了这日来昙花谷,是因为,这日正是容微君的弱冠之日。
百里九歌记得,容微君生于辛巳年的第一日,而子祈,则不知是出生在癸巳年的最后一日还是甲申年的第一日。
想到这里,百里九歌才猛然反应过来不对头。子祈是比小容小了整整四岁的,那么今日子祈就十六岁了,女子及笄是十五岁,也就是说去年子祈就已经成人了。
可子祈却一直还是女童的装扮!
正想着,淅淅沥沥的雪花中,有什么影子划过眼角,惹去了百里九歌的视线。
她被眼前蓦然出现的少女锁住了目光。
这是个比她稍矮一些的少女,皮肤很白,细腻的质地像是官窑中烧出的上好白瓷。那一点樱唇是橙红色的,像是初升的太阳。小巧的鼻梁上,是一对倩然如珠的眼,笑意盈盈的略带几分顽皮。乌黑如檀的发,绾了个精致大方的雪月髻,斜在一侧。
少女笑着捋了捋宽大的雪袖,袖下的衬里上绣着几朵昙花。一袭雪白的柔绢曳地长裙极是合身,曳地的裙摆和地上的浅雪溶溶不分。
她是这样的白,这样的干净,在风雪中如婷婷的白昙,说不出的清灵。
百里九歌的唇已然张得能吞下鸡蛋了,震惊的说着:“子、子祈?”
“黑凤姐姐。”少女笑了。
天!还真是子祈的声音!
百里九歌直想揉眼睛以证明自己没有出现幻觉,倒是耳畔,有人宠溺的轻笑一声,教百里九歌红了耳根子。
“笑什么笑!”望着身旁那笑得很心安理得的人,百里九歌嗤道:“刚好我正想着子祈的童装造型,她就突然变成女装造型出来了,我能不惊讶吗?”
子祈嘻嘻哈哈的笑起来:“黑凤姐姐娇嗔的样子好逗人,你看子清师兄的神情,分明是喜欢黑凤姐姐的不行嘛!”
这都什么跟什么……百里九歌无语哂道:“子祈,这会儿是就事论事,别扯题外话。说说你怎么改穿女装了,真是女大十八变,我差点就认出来了。”
子祈挥着袖子比划着,“本来人家该是去年及笄的啦,可是去年这个时候人家在到处追着子谦师兄,这不到庚子年年末才回的昙花谷吗?师父说成人礼必须要办,所以就让我今年和子谦师兄一起啦。”
百里九歌笑道:“司命夫人还真是有心,看来今天昙花谷里定是热闹加热闹了。”
“那是那是!”子祈点头如捣蒜,小手如闪电一样的袭过来,抓了百里九歌就跑,硬是令百里九歌的另一手和墨漓脱手了。
“黑凤姐姐,快点快点啦,快去看我和子谦师兄的成人礼!”
“好、好……可是墨漓被落在后面了,他身子骨不好,不能走那么急的。”
“哎哟他武功那么高你担心个什么劲啊!”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啦!”
百里九歌乌云盖顶。“没有什么可是啦”这句话,令她联想到墨漓常说的“没有可是”,不有腹诽:还真是被一个师父交出来的,有些地方神似到无奈。
两个人就这么一路跑过,雪花飞溅,沾衣朵朵化成凝露。
天上的雪下不停,积了发梢罗裙。百里九歌来到了谷中那棵六百年老树前,在这里见到了容微君和段瑶。
容微君的装束倒是没什么变化,这会儿子祈凑了过去,两个人开始听段瑶语重心长的嘱咐。百里九歌也不打扰,就站在一片雪白中,笑着观看。
不多时,墨漓来了,他来的时间正好,正赶上段瑶为子祈及笄。
一支简单的白玉响铃簪,由段瑶亲手,斜插在了子祈的雪月髻上,雕着昙花的簪尾坠下的响铃流苏,清凌凌的似雪落屋瓦的轻响。
奈何子祈顽皮,非要将簪子拔出来,拿在手上把玩。
再接着轮到容微君了,段瑶将他束发的琉璃纹发带包裹在一顶澹月色发冠之下,容微君本就生的丰神俊逸,这一戴冠,更是夺人眼眸的紧。
可师兄妹俩一个做派,段瑶一转身,容微君就把发冠给扯下来了。
百里九歌看着很是无语,“小容子祈,你们这是干嘛?”
子祈答:“我就是想看看这个簪子是什么样子的啦,看完了!”说罢给插了回去。
而容微君则就个性的多了,“你也知道我不习惯佩戴这种拘束的东西,既然成人礼行完了,这个发冠留个纪念就好。”
百里九歌嗤道:“哪有你这样的,弱冠了还不戴发冠,还想着装年轻不是?”
容微君懒洋洋的指了指墨漓,道:“他不也不戴发冠吗?”
咦?好像真是!
百里九歌望着墨漓,这才想起他好像一直都只用那枚荼白色的岫玉簪子半束墨发来着,是没见过他戴发冠……可是这不一样啦!
“墨漓这么温润清雅、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就适合用簪子。你却成天衣服也不好好穿,不是大一号就是满衣服褶子,再不把头发收拾利索点,成何模样?”
容微君“咝”了一声。厚此薄彼,这绝对是厚此薄彼!
唯有摸着后脑勺,无所谓的笑了……自己是哥们,人家子清师弟是相公,这个不能比、不能比啊。
墨漓微笑着,转眸,柔和的视线穿过稀疏的雪瓣,与段瑶的目光交接。
他温润道:“师父。”徐徐行去,将衣袋中包裹好的九色灵芝取了出来。
段瑶一时不解,“孩子,这是要……”
“还请师父检查九色灵芝。”
墨漓的话,引得容微君眸子加深,引得子祈惊讶的跳起来。
“子清师兄,九色灵芝出毛病了吗?”
“暂不能确定,只是怀疑。”墨漓答过,接着便将这些日子自己身体情况的变化和驿宫中的怪事,都告诉了段瑶。
段瑶听罢,当即将九色灵芝的花盆放在地上,几人随着段瑶一并低下身来,望着段瑶探指在花瓣上,将内力顺入花瓣之中。
段瑶的武功路子诡奇,擅长以内力作为探测的媒介,她闭眼屏息,仔细的感知在九色灵芝花叶中流动着的内力可有探测到什么异常……
突变,来的那般突然。
就在段瑶猛然睁眼的一刻,花盆霍然炸碎,阳光从尖锐的黑瓷碎片上反射,扎得百里九歌双眼生疼。
墨漓护着她退开,段瑶、容微君、子祈也都躲得及时。
黑色的碎片,四溅在雪地上,如纯白雪地上的一道道裂口。盆中那一抔土半散,一股腐尸似的气息弥满开来,土里,好像有什么活物在蠕动,欲要破土而出……
百里九歌的脸色早已变了,惶惶的盯着,而从她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被炸得连根弹起的九色灵芝……竟然、竟然已经被蛀成了一副空壳!
轻微的响动从那蠕动的土中发出,这一刻,一只拇指大的黑色虫子破土而出。
再接着响起的,是段瑶低低的惊呼,银亮的线乍出,急急飞来,直到将那黑色的虫子切成碎片,段瑶才定下心神。
“是蚀花蛊。”她说:“这种蛊虫会吸收花木的元气,令花木枯萎、状同活尸体。”
百里九歌捂着胸口,感受到心跳得厉害,下意识的狠狠按了几下,深吸了口气,道:“这种蛊虫我和墨漓见过的,飞虹山庄的梅林就是被它们破坏了,还有驿宫里的那几棵梅树也是。如今,竟是连九色灵芝也……”
心口的痛,像是被地上那些黑色的瓷片轮番的扎着似的。
为什么世事要这样残酷?
三年,好不容易熬了三年,九色灵芝到了墨漓手中。可如今九色灵芝死了,墨漓要怎么办?
他体内残留的是双重阴阳咒啊!从此便要一日日的恶化下去,而她却仍然束手无策,眼睁睁的看着他愈发的苍白,眼睁睁的抚着他冰凉的胸口,看着他咳出的血丝逐渐变成大块的血晕……
眼前蓦地模糊,风雪、昙花,都似摇摇欲坠。
研磨心脏的瓷片好尖涩、好锐利,她仿佛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被一点点的磨掉,血在流淌,心头的肉在消磨……
她愠怒的低吼着:“那阴阳家蛊灵君到底想做什么?我们与它无冤无仇,为何要对九色灵芝下手?!九色灵芝对墨漓那么重要,它竟然、竟然——”
狂烈颤抖的身子,蓦然被搂进了冰凉的怀抱里。纵然这熟悉的怀抱总是有着令百里九歌安心的力量,可此时此刻,却催得她再也忍不住了,崩溃的落了泪。
“墨漓!”
她抱紧了他,颤抖的太厉害,让墨漓心头腾升出恐惧的感觉,毒蛇般的撕咬着他的心。
可他太是坚强,只温柔的抚着百里九歌,慰道:“别担心,你不是和我说,要怀着希望、要开开心心吗?”
“我说过,我说过的!可是、可是我没想到九色灵芝会……是我不好,我没有看好九色灵芝,是我的不慎!”
“九歌……”她的情绪太糟糕了,让他无法再去想别的,只想着能安抚住她。
若是她能不再痛苦难受,他愿意承受所有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