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现在在哪里?”
轻巧的,厚重的,赫连煊听到自己一字一句,将鲠在喉咙里的每一个字眼,都无比清晰的咬出来。
心似烘炉,四肢百骸,在这一刹那,都像是被抛进了这熊熊燃烧的硫磺之火当中一样,赫连煊就这样被这无尽的大火,紧紧包围着,仿佛惟有这样灼烧般的疼痛,才能让他感觉到他还活着。
那原本早已死去的,随着那个女人一同死去的心,在他终于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重又跳动起来。
砰,砰,一声一声,如此清晰的砸在他的胸膛里,钝痛的疯狂的,急欲跳出他的腔子,他几乎不能承受那样的激荡。
尉迟明翊望着他。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面前这个男人,笼满全身,溶于生命中的那种绝望的、希望的、不顾一切的感情。
他知道,那个埋藏了三年的秘密,终于还是藏不住了。
可是,对面这个男人,他真的有资格知道吗?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
尉迟明翊温淡嗓音,说的极之缓慢:
“就该记得,你如今口口声声念叨着的那个女人,她早已经死了……你忘了吗?三年前,是你亲手将她害死的……”
男人一字一句,将那残忍的过往,重新剖开鲜血淋漓的伤口,洒上盐,然后狠狠再补上一刀,毫不留情的扔到赫连煊的面前。
那里,从那个女子离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好过的伤口,惨痛如刻骨铭心。
“三年前,发生过什么,本侯又做过些什么,不需要七王爷你提醒……”
微微阖上的眼眸,逼尽瞳底的一切涩意,再睁开之时,他仿佛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强硬的、不顾一切、势在必得的赫连煊:
“现在,本侯只想知道,她在哪里……”
还真是固执啊。
自从提及那个神秘的“那个女人”之后,就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尉迟默,此刻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
尉迟明翊却只冷冷一笑:
“赫连煊,你如今,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连你自己都知道,你不配提她……就算让你知道,她在哪里,你又能怎么样?你有什么面目,去见她?……”
声声诘问,像生了锈的钝刀子一样,在赫连煊荒芜的心头剌过,每一下,都翻卷出淋漓的血肉,极慢的,将这一场致命的折磨,延长到没有尽头一般。
痛不欲生。
是呀,他有什么面目,去见她?
夏侯缪萦,夏侯缪萦……打了结的舌底,压着这世间至苦至甜的四个字眼,一遍一遍在赫连煊的骨血里漫过,他有多久,没有唤过她的名字,这一个连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惊喘着醒来,都不敢喊出的名字,早已经成了他生命里不能触碰的伤痕。
却无日或忘,无日不疼。
他以为此生此世,他都再也没有机会,从他的唇舌里,吐出那个鲜活的名字,但此时此刻,他死了的希冀,复又燃起,几乎要将他焚毁殆尽,他怎能错过?
“本侯只想知道……”
抑压着翻腾在肺腑之间,那急欲爆裂的气血,赫连煊吞下一切汹涌的情绪,一字一句开口道:
“她是不是还活着?”
他是那样卑微的,那样绝望的寻求着这一个答案,像是亟待修补的破碎的心。
尉迟明翊知道,面前的男人,这一刻,他所有的痛不欲生,他所有的后悔不迭,他所有的一切一切,都不是假装的。
但那又怎能怎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是他自己种下的恶果,理应他自己承受。
他可怜他。
但也惟有可怜。
一直被无视的尉迟默,不由望了望那双眸几乎要滴血一般的西秦侯,又望了望他唇瓣紧抿的七王叔,终于撑不住好奇的开口道:
“等一下,我能不能插口问一句……呃,你们口中一直说的‘那个女人’,究竟姓甚名谁,是什么人啊?……”
应该不会好巧不巧的跟他脑子里一直闪过的那个女人,有关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半大的少年,便不受控制的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冷颤。
然后,他就看到,对面的西秦侯,一张算得上俊朗的脸容,瞬时惨白一片,就像是陡然间被人狠狠戳了他不能触碰的伤处一般。
还真是可怜。
尉迟默都快有些同情他了。
少年转过头去,热切的望向他家七王叔,期盼他能给他一个回答。
尉迟明翊瞥了对面的赫连煊一眼,然后,唇瓣轻启,吐出四个字来:
“夏侯缪萦……”
尉迟默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跟他脑子里想着的那个女人,不是同一个名字。呃,虽然她们女子当中都有一个“夏”字,难怪容易让他过度联想。
少年遂放心了不少。
但,等等……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
“夏侯缪萦?……”
嘟囔着将那“夏侯缪萦”四个字,又在口腔里咀嚼了一遍,尉迟默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拔高了声音:
“你们说的那个夏侯缪萦,可是三年前,被西秦侯以幽州十三座城池为价,卖于他人的吕梁国公主?……”
说到那西秦侯的时候,少年十分微妙的望了他一眼,果然便见他,原本就惨白的一张面色,此时此刻,越发的半分血色也无,瞧来倒跟那个女人曾经给他描述过的一种叫做吸血鬼的生物十分相像。
再看他垂在身侧的一双大掌,更是紧紧的握成了拳头,依稀可见其骨节泛白,青筋毕露。
尉迟默都有些担心,照他这么个用劲法,说不定下一秒他就会将自己的骨头捏碎了呢。
尉迟默暗暗点了点头,看来他无意间记起的这一段传闻,是真的了。
对了,这个故事,还有后续。
“但听说,就在这夏侯缪萦快走到西秦国与北昌国……”
顺口吐出“北昌国”三个字的时候,尉迟默蓦地住了嘴。
北昌国,北昌国……那不是司徒锐的家吗?……
难道……
呃,平日里最喜欢刨根问底的翩翩少年,此刻却突然有些不敢追究下去。
应该不会这么巧合的吧?
夏侯缪萦,西秦国曾经的王后娘娘,吕梁国十三公主,司徒锐家的那个女人……脑子里兜兜转转的绕过这几个身份,尉迟默实在难以将那个女人与前三者联系起来,呃,他可瞧不出她身上有哪里像是公主的地方……
所以,结论就是,他想多了。
这样一忖思,尉迟默瞬间觉得心头舒服了很多。
放下这块大石头之后,少年遂接着先前的话头,续道:
“……的交界处的时候……,被突然冒出来的刺客一剑穿胸,不治身亡……”
赫连煊静静听着那“不治身亡”四个字,那压在他心头的,如见血封喉的毒药一般的现实,对旁人来说,却不过一段轻描淡写的皇家秘闻。
“你都听到了……夏侯缪萦,她死了……”
尉迟明翊平静的阐述着这个事实,他甚至连多看一眼对面那个男人都没有:
“赫连煊,你知道吗?……杀死她的,不仅仅是你亲自派去的那个杀手,刺向她的那一剑,早在那之前,你对她所有的利用与欺骗,你将她当成货物一样出卖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一字一句,莫不似从地府里淬炼过的利剑,狠狠戳进赫连煊的心窝。
尉迟明翊说的对,是他杀了她,是他自己一点一点,亲手将她从他的生命里毁了去,是他领悟的太迟,所以,他将注定在有生之年,承受失去她的痛楚。
生不如死,行尸走肉。
这三年来,他终于尝尽了这样的滋味。
他曾经以为,他的余生,都要活在这没有尽头的痛苦里,直到死亡的那一天,但现在,他突然意识到,那个女人也许并没有死……夏侯缪萦,她还没有死……
他愿用他的所有,去换取这一种可能性。
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那么,他赫连煊也就可以继续活下去。
就像这一刻,他埋在胸膛里的那一颗心,那一颗,自从亲眼望着她,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刹那,就随之灭亡的一颗心,在这一瞬间,仿佛终于重新又活了过来一样,他甚至能够清晰的听到,那些鲜活的心跳声,正热切而激烈的,一下一下的砸在他身体每一处的砰动,如此的疼痛,却又如此的真实,像是世间最极致的欢喜,与希冀。
尉迟明翊远远望着他脸上若喜若悲,似苦似甜的神情,那样的疯狂、却又那样的可怜。这三年间,他每个冬天,都会来这里调养身子,虽然他尽力避免与面前这个男人相见,但那为数不多的次数里,他依旧能够清晰的看到,因为那个女子的离去,曾经那样残忍如斯的西秦国国君,是如何似被剜走灵魂的木偶一般,痛苦而麻木的活着的……如果,那也能叫活着的话……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心一硬,尉迟明翊不愿再与他纠缠下去。这个男人是痛苦也好,是后悔也罢,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应该承受这样的后果。
而他,没有必要再与他多言。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本王先告辞了……默儿,我们走……”
随着他疏淡嗓音的响起,一旁的尉迟默,立马精神抖擞的站到了他的身旁,过程中还不忘瞅了一眼,还沉浸在不知名情绪的赫连煊一眼。
老实说,他早就巴不得离的这个男人远远的,当然,等回了驿站之后,他可以缠着他家七王叔,好好给他讲讲那个名唤“夏侯缪萦”的女人。
呃,虽然他不太确定,他的七王叔,愿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
现在回想起来,三年前,他这位七王叔大病一场的时间,正是那位吕梁国十三公主遇刺身亡的消息传遍的时候……
直至一个月后,北昌国派人来向他求一味难得的药材之时,他的病情才渐渐有所好转。
那时,尉迟默还有些奇怪,明明是旁人从他那里求医问药,为什么他的七王叔反而会病情好转呢?
再之后,待得身子刚适宜远行之后,他这位七王叔,就匆匆的去了北昌国,这一待就是三个月,而从那里回来以后,他突然发现,他的七王叔脸上,重新又有了笑容。
又过了半年多,在他的软磨硬施之下,他带着他,去参加了北昌侯的大婚。
虽是一国之君娶妻,但那一场婚礼,却十分的低调。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尉迟默认识了那成为北昌侯王后娘娘的那个女人。
当初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今这么一串联,倒叫尉迟默不由的心里,重重咯噔了一下。
看来,回去之后,他真的要好好的向七王叔打听打听、确认确认了。
毕竟,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而且他又这样的聪明。
这一次,他们休想瞒过他。
这样一想,尉迟默更加的迫切了,急不可耐的就向回到驿站。
就在他脚步刚刚抬起的时候,却听身后赫连煊那不死心的嗓音,缓缓响起,说的是:
“她在哪里?”
尉迟默一点都不打算搭理他,倒是他身旁的七王叔,终究脚步一顿。
“夏侯缪萦已经死了……”
尉迟明翊平润语声,没有丝毫波动的,重复着这个事实。
顿了顿,终是续道:
“无论她在哪里……赫连煊,她都再也不属于你……”
丢下这句话的男人,再也不做停留,径直往外走去。
尉迟默瞥了一眼那刹时如石化一般的赫连煊,然后紧跟在他家七王叔身后,出了临华殿。
也许对那个男人来说,真正能刺痛他的,除了与心爱的女子,生离死别,阴阳相隔之外,更让他痛不欲生的,会是明知道她还活着,但她却再也不属于他的那种残酷,求而不得,才是最叫人牙痒痒、心戚戚的折磨,不是吗?
脑补了一下,那种场面,尉迟默十分确定,自己开始同情那个名唤赫连煊的男人了。
偌大的临华殿,一时只剩赫连煊的存在。就像这三年来,每一个没有夏侯缪萦的日日夜夜一样。
但他知道,从今日开始,一切已经不同了。
她没有死……不管她现在以何种身份活着,不管她现在在哪里,不管她还属不属于他……他都会将她找回来……
只是,那时候,他是不是可以与她重新开始?
当做过往的一切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重新开始。
赫连煊就这样站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眸底泯灭了天边所有的星辰。
一片黑暗。天地一丝光亮也无。
一日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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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眸,岑立夏眯缝着双眼,瞅了瞅那挂在半空中的一轮太阳,呃,冬天,即便是这样的大晴天,这落在人身上的融融日光,也还是带着股寒意的,真叫人没耐何。
但这无论如何,也已经算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了,她应该心足了。
一边继续将身上包裹的跟粽子似的厚重衣衫紧了紧,岑立夏一边暗自抱怨着那个非得让她这样里三件外三件套成一团的男人。
所以,当看到身畔的小丫鬟,恭恭敬敬的捧着一碗,被他言辞命令她必须喝下的汤药的时候,岑立夏一张嘴,不由撇的更高了些。
在一旁服侍的蓝儿,一看到她家娘娘这副表情,眼角就反射性的跳了跳。
但只一忽儿,岑立夏却仿佛完全被汉白玉石桥下,养着的一池五颜六色的锦鲤吸引住了。
“鱼儿,鱼儿,你们饿不饿啊?”
温柔的近乎滴蜜的嗓音,再加上那一双澄澈透亮的眸子里,瞬时滴溜溜的流转着的眼波,遂让一旁瞧着的蓝儿,一对眼皮跳的更凶了些。
不详的预感,还在她脑海里慢慢成形的时候,小丫鬟就见她家娘娘突然莞尔一笑,伸出手去,将那一碗还飘渺着苦涩药香的黑乎乎的汤药,接了过去——
然后,只见女子那纤细的几乎不盈一握的皓腕,微微一倾,那盛满不知名草药的白瓷碗里的液体,就尽数倒进了那池碧色如洗的云岘塘里去了。
小丫鬟眼见着那上好漆烟墨一般的浓黑汤药,迅速的在一池清澈的水底,晕开大片大片的阴影,而一群色彩斑斓、大小不一的鲤鱼,则真的如饿坏了一般,欢快的追逐着那水墨画般的一片晕染。
呃,那副景象,还真是有一种奇妙而怪异的美感。
陡的发现自己的思维,不知不觉被她家娘娘给带的没边了,小丫鬟赶紧将它们拉了回来,还不忘痛心疾首的开口道:
“娘娘……”
哪知她家娘娘,却只随手摆出一个噤声的动作,一双望向满池锦鲤的明眸,连眼角眉梢都是止也止不住的清丽笑意,呃,不对,确切的说,应该是那种恶作剧得逞之后,小狐狸般沾沾自喜的笑意才是。
“你看,蓝儿,我就说这些小鱼儿饿了嘛……而且,我喂给它们的这些汤药,可都是有驱毒强身的功效的,对它们的健康,不知多好……”
那最后一个绵软的“好”字,余音未断,尚飘渺在半空当中的时候,平地里却突然掠起另一道凉悠悠的嗓音,依稀说的是:
“本侯还以为夏儿你,已经不记得这些药的药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