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立夏……”
突如其来的熟悉嗓音,令岑立夏心中一动,下意识的转过身来。
只是,她尚未来得及看清面前女子的容颜,眼前人影一闪,一个清脆的耳光,已是重重甩在了她的脸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岑立夏有些不能置信的望向立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唐芷菁就这样一脸怒容的映入她的瞳底。
右边脸颊有火辣辣的刺痛感,迅速漫延至整个身体,岑立夏张了张嘴,出声道,“九公主……”
一时之间,有太多的疑问,盘旋在她的心头。她不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子,是什么时候来到安平村的,也不知道,她这不问青红皂白的一巴掌,是因何而起……
唐芷菁却已愤愤质问起她来:
“岑立夏,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让阿煊陷入这样的境地?……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染了瘟疫?你知不知道,他现在病重,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女子一双如水的眉目,此刻却一片泣血般的红肿,显然不知哭过多久。她狠狠的盯住面前的岑立夏,在这一刻,竟像是恨不能将她抽筋剥骨了一般。
她应该恨她的。毕竟是她害得她心爱的男子,陷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对不起……”
岑立夏低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
唐芷菁却显然不接受这样的道歉,她只是依旧紧紧盯住她,像一只凶狠的母兽,仇恨着她的天敌一般,“岑立夏,你以为一句对不起,就能换回阿烁的性命吗?……你还嫌害得他不够,是不是?……如果阿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让你,让你们所有的人,一起陪葬……”
说到最后一句,女子原本就红肿的一双眼眸,更是一片如血的赤红,眸光锐利的可怕。
岑立夏听着那一句“让你们所有的人,一起陪葬”,心中陡然划过一丝不安。倒不是恐惧面前的女子,会真的说到做到,只是这一刹那,近乎本能的反应,隐隐令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一般。
女子掷地有声的威慑,余音还飘荡在清冷的空气里,久久未平息,平地里却蓦地掠进来一道沉郁的嗓音,截断了唐芷菁接下来要说的话:
“菁儿……”
这突如其来的虚弱语声,叫几乎处于剑拔弩张的两个女子,同时心中一动,望向说话的男子。
但见男人无力的倚在门边,虚弱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整个人,一张俊朗的脸容,此刻苍白如纸,消瘦的身子,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外衫,在这秋日里的凛冽寒风中,渗出阵阵不能抑制的颤抖。
“阿烁……”
唐芷菁焦切的迎了上去,将他扶住。
赫连烁却兀自望住那个停在原地的女子。
岑立夏心中不由一紧。
“不关夏儿的事……”
男人垂了目光,转向面前的唐芷菁,“是我自己不小心染上瘟疫的,你不要迁怒于她……”
“阿烁,你都这样了……”
扶在男人身上的手势,似乎因为他对另一个女子的维护,而不由的一僵,唐芷菁美丽容颜,难掩悲愤,“难道到了今时今日,你还要这么不顾一切的维护她吗?……”
“你知道,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说这话的男子,苍白脸容上一片沉静,语意自然的犹如呼吸一般寻常。
唐芷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忍了下来。
“夏儿……”
赫连烁却已转首,望向不远之处的那个女子,“我听说,你刚刚去了雪来山……你受伤了吗?……”
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她未来得及换的衣衫,尚带着沾染的尘土与血迹,瞧来有些仓皇的狼狈。男人触到她裸露在外的伤口之时,眸色似乎不由一紧,本能的就要向着她走去。
“我没事,只是些小的皮外伤……”
眼见着他身子虚弱,脚步虚浮,岑立夏赶忙迎了上去。
赫连烁似乎还有些不放心,想要说什么,岑立夏已低声开口道:
“外面风大,我先扶你进屋吧……”
男人点了点头,“好。”没再说什么。
岑立夏有些犹豫的伸出手去,扶住他的肘弯。掠过唐芷菁的身畔之时,她甚至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她落在她身上的那种怨毒的目光。
令她觉得自己像是窃取了旁人珍宝的小偷一般。
身畔的男子,却在这个时候,身子坠了坠,然后,再也难以支撑的向着地面软软倒去。
“赫连烁……”
“阿烁……”
岑立夏与唐芷菁,同时心中一紧。
*******
“阿烁他怎么样?”
岑立夏的诊脉的手势,还停留在那个男人的腕上,一旁的唐芷菁,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眸里焦切,叫人心酸。
岑立夏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这样的沉默,只叫唐芷菁已是心中重重一沉。
“我是不是快不行了?”
就在这如坟墓一般的沉默当中,赫连烁低声问道。病痛的折磨,令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异常艰难。
“赫连烁,你不要这样说……”
岑立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男人似乎也并不需要她说什么,“夏儿,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十分清楚……”
眼眸阖上,停顿了须臾,复又睁开,赫连烁低声一字一句,将薄唇里的字词句,咬的极之轻浅:
“我撑不了多久了,对不对?”
说这话的男子,是如此的平静,仿佛在这一瞬之间,亦完全接受了这个残忍的事实。
“阿烁,你不会死的……”
唐芷菁却是迫声打断了他的话,转眸,女子蓦地瞪向一旁的岑立夏:
“你一定有办法救阿烁的,对不对?”
被咄咄逼问的岑立夏,下意识的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她刚想张嘴说些什么,躺在床榻上的男人,却已经抢先一步开口道:
“菁儿,你不要再逼她了……”
这一刻,赫连烁瞳底悲伤,似乎藏也藏不住,“生死有命,本就强求不得,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可是……”
唐芷菁还想说什么,却被赫连烁摆了摆手,阻住了,“菁儿,别再说了……”
“赫连烁,你放心……”
岑立夏不由开口,“我一定会想到办法救你的……”
这一番话,她说的很慢,却异常的坚定。
他是为着救她,才陷入这样的境地,所以,无论如何,无论要付出怎么的代价,她都不会让他死的。
赫连烁却在这一刹,垂了眼眸。
“即便你能够救得了我的性命,又如何?”
男人嗓音极轻,仿若自言自语。
“夏儿,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
抬眸,赫连烁突然开口道。
岑立夏不知为何,心中一动。
“你说……”
男人定定的凝视住她。许久,方才出声:
“如果你真的将我救活了,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要离开我了呢?……”
语声渐低,到最后,几不可闻。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叫岑立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其实,答案是“是”,这一场瘟疫,在意料之外,面前男人染上恶疾这件事,更是意外之中的意外,若没有这件事情,她或者现在已经到了南平国……而且,她也确实打算,等瘟疫结束之后,她就继续上路。
她确实不曾有一刻想过,要留在西秦国,更甚或是留在赫连烁的身边。
她不想骗他。可是,眼下,这样的情况,她却不知道怎样开口,才能将面前这个男人的伤害,降到最低。
赫连烁却仿佛能够看穿她的一切欲言又止,苍白的唇瓣,不由抿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早该知道你的答案……可笑我竟然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会有什么不同,希望你或者会留在我的身边……我真是痴心妄想……”
这般的妄自菲薄,落在岑立夏的耳畔,却只叫她更加的内疚。
“赫连烁……”
岑立夏不由唤道,只是,千言万语的解释或者安慰,却兀自堵在喉咙深处,讲不出声,开不了口。因为她太清楚,无论她对面前这个男人说些什么,要走的终究还是要走,既然如此,又何须说那些不会改变这个事实的苍白语言呢?
可是,被她唤着的那个男人,却不给她出声的机会,喃喃自语一般低声开口:
“岑立夏,你又知不知道,如果没有你,如果你要离开我,那么,我活在这个世上,又或者死去,又有什么分别呢?……”
男人语意平平,那从那菲薄的唇瓣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眼,却如此的决绝,非生即死、全无转圜的余地。
岑立夏只觉心头重重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坠着一般,说不出来的滋味。或者相较于对男人这般一往情深的感动,她似乎更多感受的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将一己生死,寄托在她的身上,这样厚重而浓烈的情愫,她负担不起。
“赫连烁,你不要这样……”
岑立夏试图劝他,男人却在她继续下去之前,打断了她的话头:
“夏儿,我知道,这样说,可能很自私……但是我真的想跟你在一起,想要你留在我的身边……”
眸中情深,深如幽海,赫连烁就这样定定的凝于对面的女子身上,像是要将她烙进他的瞳底一般。
岑立夏却近乎有些不知所措的垂了眼帘,避开了他灼灼的视线。
眉目潋滟,赫连烁亦随之移开了目光,一双料峭的桃花眼,这一刻,却是幽幽望向窗外,瞳底神色,晦暗明灭,一时也看不清什么情绪。惟有一把病中沙哑的嗓音,低声缓缓倾诉:
“这一场瘟疫,我能不能够熬过去,谁也说不定……夏儿,你真的这么残忍,一点希望,都不愿给我吗?……”
从男人口中漾出的最后一句话,极轻极淡,如同浮在半空中的粒粒微尘一般,找不到着力之处,飘飘扬扬的荡进岑立夏耳畔,却仿若变作千斤重,狠狠砸落她的心头。
她不由下意识的望向说这话的男子。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消瘦的容颜,浮着苍白之色,高耸的颧骨上,却又溢开丝丝不正常的潮红,瘟疫的折磨,令男人昔日的意气风发,全变作如今的憔悴。
叫人瞧着,心里都不由的一伤。
此时此刻,赫连烁就这样静静的将视线凝于她的身上。那一双浸了水般的黑瞳,这一刹那,淬满的却惟有无尽的乞求、期待与绝望。
万千情绪,仿佛都只存在于他望向她的这一眼之中。
仿佛他的生与死,都只在她的一念之间,一句话,一个字,都足以令他万劫不复,或者重获新生。
岑立夏想要逃离。她不想违背自己的心意,可是,她亦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一刻的男人。
唐芷菁却不容她拒绝。
“谁说她会离开的?……”
说这话的女子,一双纤长白皙的玉手,瞬时覆上了岑立夏的手背,瞧来如同两个人亲热的挽手一般:
“岑立夏,你快告诉阿烁,你不会离开他的,对不对?……”
握在她手上的纤纤玉手,在这一刹那,突然一点一点的加重力度,那样不断收紧的微凉指尖,竟像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了一般。
唐芷菁斩钉截铁的嗓音,就在这个时候,悠悠响彻,说的是:
“而且,你很快就会嫁给阿烁,对不对?”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岑立夏蓦地望向身畔的女子。
而唐芷菁也正静静的望住她。
四目相对,岑立夏能够清晰的看到,此时此刻,自己倒映在她瞳孔中的仓皇与无措,但对面的女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淬满的却惟有一腔势在必行的决绝,纯粹到叫人不安。
岑立夏心中不由一沉。定了定思绪,她也已有决断。
半靠在床头的男子,却灼灼望住她,“夏儿,是真的吗?你真的愿意与我成亲吗?……”
问出这番话的赫连烁,是如此的小心翼翼,连大一点的声音,仿佛都不敢出,唯恐会惊扰到这一场太过美好的梦境一般。
与其说是询问,更像是乞求。乞求她的怜悯,乞求她的施舍。
昔日那样神采飞扬,嚣张跋扈的男人,在这一瞬间,却是如此的卑微。如同渴求着一件能够带给他全部希望与快乐的玩具的孩童,所有的痛苦与快乐,都只系于此时此刻他望着的这个女子。
岑立夏拒绝的话,原本已经到了舌尖,这一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唐芷菁却已经替她做了回答:
“当然是真的……所以,阿烁,你不要再说什么死或者活,没有分别的话了……”
说到这里,女子不由放开对岑立夏的钳制,走上前去,在床边坐下,原本一双留的青葱似的指甲,想是在方才的动作中,截了断,她亦不介意,只是,轻轻伸出手去,温柔的挽住男人滚烫的大掌,一把清润的嗓音,柔如万千蛛丝,缠绕住无尽的情意:
“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的养好身子……只有这样,你才能达成所愿,跟岑立夏在一起,不是吗?……”
语声一缓,说这话的唐芷菁,一双如水的美目,终究不由的划过一丝伤痕。
她亲手将另一个女子,推到她此生最爱的那个男人身边,无论是为着怎样的理由,对一个女子来说,这无疑都是巨大的牺牲。
岑立夏明知道,她这样罔顾她的意愿,擅自为她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多么的不对,但当她看着她在这一刻,望向那个男人的一往情深之时,所有的言语,却终究鲠在了喉咙里,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觉得,如此的难过,如此的悲哀。为对面的赫连烁,为对面的唐芷菁,亦为她自己。
窗外,橙红的夕阳,正摇摇欲坠的挂在半空中,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一片如血的艳丽色彩。
日光晦暗,暮色已是四合。
*******
从赫连烁的房间里走出来,唐芷菁毫不意外的就看到了那等在那里的一道纤瘦单薄的身影。清冷月色下,女子一袭素淡的衣衫,被凉如水的秋风缈缈吹起,衬得她整个人似从画里走出的仙子一般,仿佛随时都会乘风归去,天地之间,再也难寻。
呵,这样一个女子,是会叫人不择手段的吧?
唐芷菁想笑,弯起的唇角,却殊无半分笑意。
她知道这个女子在等她。所以,敛尽心底情绪,她一步一步,款款向她走去。
听到脚步声,岑立夏亦回过身来。
此时,两人终于面目相对。
“九公主……”
没有任何的拐弯抹角,岑立夏直言道,“我希望,你能够跟赫连烁解释清楚……”
话音未落,已遭唐芷菁强硬的打断,“解释清楚什么?”
“岑立夏,难道你要我现在去告诉赫连烁,你根本不想嫁给他吗?……”
女子冷冷一笑,“在他刚刚为着能够有机会与你在一起的这个时候,硬生生的将这个希望再夺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的空欢喜……岑立夏,你是想要他的命吗?……”
一句“想要他的命吗?”的质问,令岑立夏一时无言。
“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赫连烁着想……”
顿了须臾,岑立夏平声开口道,“但你也应该知道,我对赫连烁,惟有朋友之义,殊无半分的男女之情,我不想欺骗他,更不想给他虚假的希望……我更加不可能嫁给他……”
“朋友之义?”
重复着这四个字,唐芷菁如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短促的一笑,“岑立夏,阿烁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为你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到头来只换回你这么不痛不痒的四个字吗?……”
“殊无半分男女之情?你对阿烁殊无半分男女之情,又对谁一往情深,念念不忘呢?司徒锐,还是那个害死了他的赫连煊?……”
从女子口中残忍的吐出的两个名字,像一柄磨得锋锐的利剑一样,直刺岑立夏的心口,剜出那些她以为已经结疤的旧伤口,将它们复又毫不留情的揭开,露出里面腐烂的血肉,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谁都好……”
岑立夏没有再看对面的女子,她知道,她或者是因为替心爱的男人打抱不平,又或者因为担心他的安危,才这样咄咄逼人,所以,她并不打算与她计较,只是,有些话,有些事情,她必须得说清楚:
“无论我的心中还有谁,那个人,都不会是赫连烁……”
这一点,她是如此的确定,只是,那个真正让她放不低、舍不下,锥心刺骨、难以割舍的男人,究竟是谁,却连她自己都不敢触碰。
“九公主,你应该明白,感情之事,根本从来都勉强不得……”
语声一缓,岑立夏轻声道。无论是你爱别人,还是别人爱你,爱与不爱,同样勉强不得。
心不由己。谁又能够欺骗,甚至背叛自己的心呢?
唐芷菁却依旧固执的将视线定于她的身上,春水一般的眸子,坚韧、执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说得对,感情之事,确实勉强不得……但,这是你欠赫连烁的,这是你欠他的,你必须还……”
从女子口中咬出的每一个字眼,字字铿锵、句句有力,如同严寒冬日里的丝丝冷雨一般,落进人的心田,带来灵魂最深处的颤抖与悸动。
她欠赫连烁的……是呀,她欠了赫连烁太多太多,从三年多之前,他的坠崖,到如今染上的重疾,一切的一切,都与她脱不了关系……
她确实欠他的,无论性命,还是情意。
只是,这并不代表,她要以这样的方法来偿还。
“我知道,我确实欠赫连烁很多……”
岑立夏并不打算推诿或者逃避,她只是尽自己所能的坦诚,承认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
“我也会尽我的所能补偿……”
“怎么补偿?”
唐芷菁厉声逼问,“岑立夏,我想问你,他对你的一番情意,几次三番,为着你不顾性命,这些东西,你要如何补偿?你补偿的起吗?……”
抬眸,岑立夏亦不由迎向女子愤恨一般的瞳色:
“没错,我欠赫连烁的,也许这一生一世,都未必还得起,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要因此嫁给他,跟他在一起……这样的欺骗,这样的可怜,不仅仅是对赫连烁不公平,对你也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