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庞大而隐晦的秘密在北冥沉缓而平淡的语气中抽丝剥茧,一点一点浮出水面,谁也未曾想竟是如此的不堪模样。
辛夷听完了他的讲述,整个人便如石化的雕像般杵在那里,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许久都不曾说话。
这般不言不笑的模样,让北冥看着颇为担心,他不由轻声唤:“辛夷,辛夷你还好么?”
在他唤了数遍之后,满脸麻木的女子表情终于起了一丝变化,她动了动嘴唇,眼眶瞬间红透,便有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淌下来。她无助地望向身畔的男子,沙哑道:“北冥,你快告诉我,方才你所说的这一切并不是真的。你只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是不是?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我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姐,我更加不是什么替身,对不对?师尊她老人家不可能这般残忍地对待我的,紫霄他也一向对我情深意重,这其中必定存在着什么误会。一定是这样的,对么?”
面对这样脆弱而令人心碎辛夷,北冥只觉得心痛无比,他一句话不说,直接伸手紧紧将女子按在了自己怀中,叹息道:“哭吧,或许哭出来心中便能不那么难受了。”
在男子宽厚而温暖的怀抱中,辛夷便如个失去方向的孩子般失声痛哭。那样悲切而无助的哭声回想在宫殿上空,竟连外头漆黑无边的夜色也似染上了无声的悲凉。
而妙凝从始至终都在场,是以亦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听在了耳里,直到这时她才知自己犯下了多么愚蠢而严重的错误。她居然为了一己私心,害死了一个拼死保护自己主子的好女子,只因为她们喜欢的是同一个男子。
可见这世间女子的妒忌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便如毒药般,瞬间就能侵蚀一颗美好而善良的心灵。
尤其,在听见辛夷如此悲切的哭声后,妙凝简直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忽然,她走到相拥的男女身前,狠狠打了自己两记耳光,愧疚道:“玄女,对不起,我不该一时鬼迷心窍,做出这等天理不容的事情来。你放心,欠了若华的,我马上就来还。”
说罢,她拔出匕首,狠狠插入了自己的心窝,缓缓倒地。
“妙凝!”辛夷和卷碧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抢上前来时,却已来不及了。
辛夷抱住胸口血流不止的女子,含泪道:“傻妙凝,你这又是何苦?我,我虽然恼你恨你,但却从未想过要伤你性命啊。”
听见辛夷的话,妙凝神色一松,似乎稍稍释怀,含笑道:“真的么,玄女心中竟是不恨我的?果真如此,妙凝亦可算是死而无憾了。”
辛夷眼中的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嗔怪道:“可是你,为什么想要杀若华呢?难道说是紫霄逼你的么,一定是他逼迫你的对么?”
妙凝轻轻摇了摇头,才张口便有鲜血溢出,她眉头紧蹙,彷佛极痛苦,一时却答不出话来。
却是卷碧替她接了过去,哽咽道:“玄女,我知道妙凝这么做的原因。”
“哦,你知道,那究竟是为什么?说起来,妙凝与若华素日并无过节啊,她实在没理由平白无故地对若华下手。”辛夷满脸的不解。
卷碧并未立时回答她,而是将目光稍稍上移,落在了站在一侧神色清冷的北冥身上,手指一伸道:“为了他。”
不止辛夷,就连神色漠然的北冥亦吃了一惊,诧异道:“为了本君?卷碧你可有弄错,怎会与我有关呢?”
妙凝此刻已缓过神来,眸色痛楚地望了无动于衷的男子一眼,低低道:“卷碧,别说。”
辛夷却下令道:“不,卷碧,你一定要说。今日我一定要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如何的。”
卷碧不由为难起来,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到底也拿不定主意该听谁的。
倒是妙凝此刻看淡了生死,便也对那件掩藏心底许久的心事看开了起来,她喘气道:“玄女不必为难卷碧了,此事倘若你们非要知道,则我亲自告诉你们就是。我……我喜欢北冥仙君,虽则仙君眼中从未留意过我这个小丫头,但我就是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那日,我在外间偷听到了玄女和若华公主的谈话,知道仙君竟求娶若华公主,一时被妒忌蒙蔽了心智,是以……是以才犯下这等糊涂罪行来。玄女,对不起。仙君,对不起。”
一语出,满殿皆惊,谁也不曾想到事情的真相竟会是这样。
而妙凝在交代完此事之后,再无遗憾,缓缓含笑合上了双眼。这一生,她曾爱过,亦曾恨过,亏欠的,她已偿还,如此亦可清清静静地离开了。
命人将妙凝的遗体带下去好好安置后,辛夷忽然站起身来往外走,北冥和卷碧俱是心头一紧,不由问道:“你要去哪里?”
辛夷回头,淡笑道:“自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妙凝走了,带着毫无遗憾的心情,可我的心中却仍有疑问。倘若真如你所言,我这一生不过是姐姐的替身,则在临死之前,我总想要一句明白话。”
北冥喊道:“辛夷别去,他们不会给你的。”
辛夷淡淡一笑,豁然道:“问不问,是我的事,给不给则是他们的自由。我,总要为我自己活一次。”
这一次,北冥没有再阻拦着她,只是平静地目送着女子的背影离去。
倒是卷碧红了眼眶,追上去拉住她的手道:“玄女,卷碧的命是你当初救下的。这一生是荣是辱,是生是死,卷碧都要陪着你。无论刀山火海,无论黄泉碧落,卷碧都不会离开玄女。”
辛夷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流泪了,却在听见卷碧的话时泪湿眼眶,哽咽道:“卷碧,你这又是何苦?你明明知道,我并非什么尊贵的九天玄女,我只是一个无心的替身而已。你继续跟着我这样的主子,是没有半点好处的。回去罢,我会将你托付给北冥,让他在我走后给你寻一个好婆家。如此,也算是全了你我主仆一场的情义。”
卷碧泪流满脸,拼命摇头道:“不要不要!如果玄女不肯让我跟着你,则卷碧宁可如妙凝般自刎当场,也绝不会做出背主求荣的事情来。”
见她如此坚决,辛夷只得道:“好,那么你就跟着我罢。左不过咱们生在一起,死也在一处。”
辛夷来到瑶光殿时,王母已经预备歇下了,听见玉奴的禀报时,她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终究掀被起身道:“既然来了,便让她进来罢。”
辛夷很快来了。
若在平常,她深夜叨扰,坏了王母的好梦,必定会含笑撒娇请罪一番。可今日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清泠泠地站在那里,用一种悲伤莫名的眼神望着王母,似有千言万语无处说起般。
王母眸光微动,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终究也不能确定,遂含笑招手道:“你这孩子,大半夜的跑来瑶光殿又犯的什么痴呢?来,到师尊身边来坐下。”
辛夷扬唇笑了笑,眼中有泪滑落,她抬手擦去,轻声道:“王母您确定喊的人是我么?”
如此陌生的口吻,自她花瓣般柔美淡淡嘴唇吐出,却透着这世上最绝望的悲恸。
只这一句,王母便知道她是知道了。
“孩子,对不起。”沉吟了许久,王母最终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原本以为早已死心的了,可这一刻听着她的道歉,辛夷却忍不住当场泪落如雨。在失声痛哭中,她忽然觉出一个温暖的怀抱环住自己,叹息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孩子,真的对不起,但本座真的无意伤害你。”
擦干眼泪之后,辛夷轻轻退出了王母的怀抱,神情疏冷而淡漠道:“这颗心,既然不是我的,则我也不敢霸占着。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见一见那个人。”
一开始,王母并未反应过来,遂问:“你要见谁?”
辛夷忍住喉头的酸楚,一字字望着她道:“我要见这颗心真正的主人,我的……姐姐。”
玉簪湖底常年严寒刺骨,水底下的世界静然无波,时间竟如静止一般。辛夷缓缓走近闪闪发光的水晶棺,伸手隔着棺面轻触躺在里面女子的面容,忍不住滴泪唤:“姐姐,谢谢你将这颗宝贵的心借给了我三百年,让我也能真切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真切地爱过、感受过。如今,也该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说完,她张开双手,四周光华大作。
在一片寂静中,她彷佛听见王母撕心裂肺的呼喊:“不,不要!我的孩子,我的女儿,孩子,其实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啊,我怎舍得牺牲你?”
双眸无力合上的瞬间,这短暂一生中发生过的所有事便如走马观花般掠过脑海,她忽然记起了那个凤眸邪魅的俊美男子,记起了他们之间的一段情缘。
凤歌,永别了。这一世,爱也好,恨也罢,我终究身不由己,只能随风逐流,随风消散。
后世关于这一年的仙魔大战是这般记载的:大战前夕,玉山光华大作,世人皆传言乃是挽救三界苍生的神女凤凰磐涅重生的吉兆。翌日,玉山王母座下弟子九天玄女随同未婚夫紫霄仙君出战魔界,在多日的浴血奋战中,九天玄女手刃重见天日的魔帝,重伤魔界少主凤歌,魔界就此一败涂地。天帝大喜,择期为战胜归来的九天玄女与紫霄仙君完婚,并择定了下一任天帝的即位之期。谁知就在大喜之日,身为女方礼宾的王母忽然对天帝出手,竟将其一招致命。就在众人人心惶惶之时,王母忽然也跟着自断心脉,气绝当场,留下了一个千古不解的谜团。而这件事亦被引为皇室宫闱秘闻,新任天帝下令在场诸人三缄其口,从此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有些昔年的老臣曾私下议论,当日被辛夷一剑穿心击毙的魔帝彷佛生了一张与王母昔日恋人周穆王一模一样的脸庞,或许便是为了这个,王母才与多年的盟友天帝反目成仇,痛下杀手。
更有人曾传言,九天玄女,也就是后来的天后其实是王母与周穆王当年生下的女儿。只是这件事,始终不得而证。
无数的爱恨传奇,即便当时再怎样的轰轰烈烈,最终也只会消散在时间的荒原里。
倘若彼时年少,你来得没有早一步,亦没有迟一步,或者一切的结局将会由此改写。但命运,便是注定了一开始便没有回头路。无论你是尊贵无匹的九天诛神之主,还是卑微的凡人,都无从选择自己的结局。
关于那位曾经位列四大仙君之一,最后却离奇归隐的北冥,世上流传着许多种传说。有人说,他是因受了爱妻亡故的打击而郁郁寡欢,最终淡去了九霄云宫这个名利场。亦有人说,其实他走时带走的是两个女子的骨灰盒,一个自然是他爱妻北海若华的,另一个女子的身份却始终成谜。而传说,那一个身份成谜的女子才是北冥仙君心中的挚爱。
只是这些世说纷纭,因了从来没有当事人的回应,最后只能成为一个不解的传说。
凡人们总是能看见在某处青山之巅,一袭青衣的冷峻男子抱着两个骨灰盒盘膝而坐,一壶清酒,便能从晨曦坐到天黑。没有人知道他在眺望什么,亦没有人知道他再等待什么。每每酒醉时,他都会躺倒青草地上,眼角滑下一滴泪,心中低喃:一切的爱恨,终将落幕,再也没有人记得你。可是辛夷,你始终活在我心里。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这一生爱过你的男子那样多,为你奋不顾身的男子那样多,可在你死后真正记得你的,真正对你念念不忘的,却只有一个我而已。竟,只有一个我而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