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三人在屋里说笑,不一会儿,欧太夫人的庶子、堂侄们也挨个带着媳妇儿孙来拜见。
欧太夫人的神色不再那么热切,但也很慈祥地挨个问了,又准备了礼物。接着,又是同辈中的一些妯娌、姐妹之类的来见,最后还有那些已经告老的老仆等等。欧太夫人没多大一会儿就乏了,向欧明宗说道:“算了,咱们别在这里了,去你的闲云居看看,咱们也躲躲清闲。”
欧明宗知道她这是有私房话要跟自己说,当然欣然应允。
欧太夫人只带了欧明宗和身边一个亲近的老嬷嬷,公孙汲、青莲、碧荷三人跟在左右,大气也不敢出。
欧明宗扶着欧太夫人进了闲云居正屋,欧太夫人却看见屋子里前人遗留下来的书画、摆设,便又想起了欧明宗的祖父和父亲,不由得又哭了一场,好不容易才劝了过来,她擦着眼泪说:“这才是我不愿意在京城住的原因,看着这里的房子、东西都还是一样,总觉得人好像也好好生生地住在这里一样,做梦也总是梦到他们。”
这番话让屋子里的人都唏嘘不已,气氛一下子凝滞起来。
欧太夫人身边的老嬷嬷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她才擦了泪,对老嬷嬷和青莲碧荷说道:“你们都出去吧,让公孙留下,你们在外头看着别让人进来,我有话要和宗儿说。”
屋子里的人都被遣了出去,只剩下老夫人、公孙汲和欧明宗三人。
欧太夫人拉着欧明宗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说:“玥儿,苦了你了。”
很久没有人唤过这个名字了,欧明宗……不,这个时候她可以暂时放下这个面具,做回欧明玥,她只是笑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
“已经近十年没有人提起过欧家了,我还在想,玥儿没了就不会再有人想起欧家了。咱们欧家也能喘口气,没想到……”欧太夫人说着叹了一口气,眼里又蓄满了泪。又说,“这个时候她却……”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欧明宗猜她话里没有说完的“她”指的应该是宫里的欧太后。她扶着欧太夫人,说道:“祖母,事已至此,哭也已经没用了。皇上追封欧家女儿为后,其实也只不过是要欧家女儿一个名字而已,在宫里也不过是一个牌位,起不了什么大用,于咱们家也无甚大碍。”
“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欧太夫人拉着欧明宗的手,说道,“怕就怕后面还有事。”
如果有人要生事,那躲是躲不过去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哪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想?但欧太夫人却迟疑着向欧明宗说道:“玥儿,祖母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或许是眼下这局势的解决方法。”
“祖母请吩咐。”
“祖母年轻的时候有一个结了金兰的义妹,光耀末年的时候经历献王之乱离散了,后来献王被诛,而我也因此结识了你祖父,没多久就嫁到了欧家。后来,我也曾托你祖父到处寻找,却是了无音讯,一晃已经是四十八年了。”
“谁知去年的观音诞,我到庆安昭觉寺祈福,昭觉寺的住持竟然在同一天接了两家人的香火,两家的奴仆都不肯相让,跟昭觉寺的僧人们争执不下,最后竟厮打在一起,把两家的主子都给惊动了。”欧太夫人说着笑了笑,“在我身边服侍了多年的张嬷嬷出去调停,回来的时候把对方的老夫人给带来了,我一看那老夫了跟我差不多年纪,行止之间亲切有礼,看着甚是可亲,我们俩人对上了话,这才知道这位老夫人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义妹!”
“这可是难得的缘份,定是冥冥之中早安排好的。”欧明宗笑着说。
“可不是?”欧太夫人叹了一口气,似感慨又似无奈地说,“原来我这义妹几经流离后嫁到了江南傅家,那一次是上京看望重孙的,虽然是商贾之家,但家底殷实,儿孙满堂,倒比我这正一品的荣国夫人过得滋润些。”
欧太夫人无缘无故说起这个定然不是一时感慨,而是意有所指吧?欧明宗安慰地反握住她的手,继续听着。
“十年前你父亲离世,没过几年你嫡兄也走了,欧家的天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我真恨不能随他们去了!那时候所有人都盯着欧家,我一个孤老婆子没有办法,为了守住正房里最后一点血脉,也是怕你再步上你姑姑的后尘,才不得不让你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儿家顶了你嫡兄的名字,把这个家一撑就是三年。现在尘埃已定,新皇登基,你姑母也失了势,天下人也慢慢地忘记了欧家,趁现在还没有出什么乱子,你……也可以歇歇了。”说到最后,欧太夫人已然泣不成声。
欧明宗大概猜到欧太夫人要说什么了,她的唇角弯起个似有似无的弧度,淡淡地说:“祖母,玥儿身为欧家女儿,为欧家尽一份力是应该的,请祖母别为此事挂怀。”
欧太夫人看不出欧明宗的想法,却知道是自己亏欠了孙女,强抑了泪意说道:“玥儿长大了,祖母就算再不舍得也不能这样拘着你一辈子。我与我那义妹去年在庙里相认,他人却不知道我与她的关系。说来也巧,我那义妹连生了五个儿子,儿子们生的也都是小子,就求着菩萨赐个重孙女儿,我问她愿不愿意收个干孙女,她乐得直点头,今年开春还曾写信来问我。”
欧明宗明白了。
以前,她是家里的顶梁柱,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替欧家顶着,至于那个死去的女儿有谁会在意呢?现在,欧明玥被封为皇后,那她的真实身份就成了一个定时炸弹,自然是远远的送走了才好。
不可否认,欧太夫人的安排还是很周到的,但对于现在的欧明宗来说,却不过是从一个陌生的地方转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罢了。再说了,她苦心经营了三年的东西可不只是为了欧家而已,也是为自己谋一条后路,现在说让她放手就放手?当她是什么?
“再过三个月,就是你嫡兄的生忌,到时候就放出欧明宗过世的消息,剩下的事情祖母会解决,你安心地恢复女儿身,跟着公孙汲去江南傅家,你嫡兄的牌位也总算可以回到欧家祠堂了。”欧太夫人说着,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整个人也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她怜惜地抚着欧明宗的脸,叹息着说,“从此以后,你便是傅家的女儿了,我会写信求义妹给你寻一门好亲事,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欧明宗苦笑了一下,说:“难道祖母真觉得离了玥儿,现在的欧家就能像您期待那般风平浪静?”
“自然不是。”欧太夫人叹息着摇了摇头,说,“祖母年纪大了,但也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但你毕竟是个女儿家,终究嫁人生子才是你的归宿,祖母又怎么能为了欧家而耽误你的终身?”
欧明宗不以为然,却一脸恳切地看着欧太夫人,问:“那么,我走了之后,欧家怎么办呢?”
“我先带着实儿管一阵子,再慢慢地交到他手上吧。”欧太夫人说道。
欧明实虽然是庶出,但到底是欧太夫人的亲孙子,又带在身边养了这么几年,自然是信他的。
“虽然,实儿的能力未必有你强,但他怎么说也是个大丈夫,本来就该挑起这个担子的。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嫡庶了。”欧太夫人转开话题说起女儿嫁出嫁前的私房话,嫁人之后不可以再争强好胜,要孝顺公婆、亲睦妯娌、相夫教子、恪守妇道……把三从四德什么的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欧明宗到最后也没说同意或者不同意,反正,有公孙汲在,有已逝的欧明宗那个未完成的遗愿在,她怎么想其实无关紧要。
第二天,闲云居旁边的致远斋,欧明宗的书房。
园子东南方有一大池莲花,一座架高的石桥连通了水池两边的回廊,中间最高处还有一座立在水中央的八角凉亭,过了桥再走几步便是中央那幢两层的小楼,一楼的正堂和两边厢房都用来办公,西侧加盖了三间仆役们休息的耳房,而二楼的三间房则是涉猎广泛的藏书。
这是欧明宗近来最喜欢的地方,除了吃睡几乎就住在了这边。
画犁在池上的凉亭中焚了驱蚊的香,又在亭子里安了躺椅,文锄从小楼中捧了欧明宗常看的几本书来,有《史鉴》、《大夏简史》、《大事纪》、《大夏域册》等。在别人看来,她又不考科举,这些当然都是些闲书,但欧明宗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就是靠这些书了解这个世界。
现在她再把这些书翻出来是因为有些事情想不通,而欧家在这些书册里出现的机会也挺多的。
这个世界是一个类似于中国汉唐时期的泱泱大国,国号夏,国姓仓,开国有七十余年,正处于全盛时期,现在是微煜元年春。而欧明宗的曾祖父为仓氏天下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世袭罔替的安国公。《大夏简史》和《史鉴》中均有记载,大夏高祖皇帝曾向欧明宗的曾祖许诺,“若仓氏为帝必娶欧氏女儿为后,共主天下”,一时荣宠至极。
至今为止,欧家已经出了四位皇后。
《大夏简史之欧公传》上还说,欧氏一族因感念皇恩,一连三代都为大夏天下立下了不世之功,欧明宗的曾祖是跟着高祖皇帝打天下的开国元勋,祖父在光耀末年的三王之争中捉拿了献王、越王,将先皇扶上了位。她的父亲虽然是文官,但也曾罕见地以而立之年官至二品尚书令。
但却没有一个是寿终正寝的,欧明宗的曾祖死于战场,祖父死于平乱途中,而父亲也于十年前忧思成疾暴毙于宫中。
问题就出在“共主天下”这四个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