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凌章背靠墓碑,席地而坐。四周静得出奇,没有蟋蟀叫,也没有风声。他后脑抵在冰凉的石板上,感受着那凹下去的部分,那是母亲的名字。
十四年,不短不长。每当他看到顾家老少一团融融,难免想起躺在荒山野岭里的母亲;逢年过节,锦书兄妹在祠堂里为父母上香祭拜,他又会想起化作了孤坟的母亲。他总觉得,十四年前他就已经死了,他的魂留在了梅花谷里。现在这个身体,不过是受报复执念驱使的躯壳。
他不喜欢这个世界。只要大仇得报,他可以走得没有一点留恋。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朦胧的灯光漏过竹林,从小路上传来,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极为突兀。“大嫂小心,这里有道坎。”
眼下邱若蘅根本无暇在意这个,他们辛苦爬上山,却发现顾凌章不在屋内,而且也没有回来过的迹象。她情急之下抓住顾锦书,问他顾凌章平常还喜欢去哪里,顾锦书回忆半天,疑惑不定地报出个地方:“保障湖?”
邱若蘅别无他法可想,只好说:“那我们去保障湖找找看。”
二人又马不停蹄赶着下山,匆促之间,竟然忘记查看不远处的墓冢。
他们走后不久,又过了个把时辰,天色渐渐放亮,顾凌章摇摇晃晃起身,犹如行尸走肉般来到木屋,推开屋门,目光不经意滑过书房门口。
书房里放着一扇等人高的座屏,屏上,曾经的第一名妓活色生香,醉于花荫之中。看得顾凌章愣住了。
他以为这是梦境,试着抬手,去触碰那薄如蝉翼的素绢上的、她的肌肤,指尖传来仿佛融化一般的感觉;她那双含了泪、又带着笑意的眼睛,穿透了时光,注视着眼前长大成人的儿子。
顾凌章不忍直视,闭上眼,一行泪夺眶而出,无声落在襟前。
工匠们仍然滞留在顾宅里,一夜过去,许多人的锐气被磨掉大半,想到交不出屏风的后果,个个唉声叹气。
顾锦书和邱若蘅从保障湖畔回到顾家,一无所获地对阮春临摇头,阮春临大失所望,厅里愁云惨雾的氛围又重几分。
突然宝春儿狂奔进来,大喊:“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他奔过之处,人头攒动,当顾凌章出现在前厅时,有一瞬间竟致鸦雀无声。
然后,又开始吵闹不休。
顾凌章穿过人群,把门一关,直直走到阮春临面前,阮春临目不转睛盯住他,脸上满是提防。
顾凌章冷冷问:“我娘真是烧炭自尽?”
阮春临哼一声答道:“我早就同你说过,是你不信!”她犹豫一下,又道,“我知道你恨顾家,从未给过你娘任何名分,可你父亲已经死了,你的弟弟妹妹都是无辜的,你有恨大可冲我来。这样吧,你不是一直都想把你娘的牌位迁入祠堂供奉吗?”
顾凌章眯起眼,冷冷淡淡道:“这一点你之前已经答应过我了,你说等你死后,我就可以这么做。”
“难道你不想这个心愿马上实现?”
顾凌章一直面无表情,听了这话微微一怔,面色有点变了:“你的意思是……”
“不错,只要你有办法解决这件事,保全顾家,我阮春临反正也活够了,屏成之日,就是我命终之时!绝无二话!”
阮春临话音刚落,顾沁文就扑了过来抱住她的腿,哭道:“不要!太奶奶!沁文不准你去死!”
顾锦书也慌了手脚,一边安慰顾沁文,一边试图打消阮春临的念头,不过他心里坚信大家一家人,谁也不可能要了谁的命,所以劝归劝,倒不是太担心。
顾凌章似乎是在不经意间,看向了邱若蘅。四目交接,邱若蘅愣了愣,还想好好把他眼中的粼光看清,他已经别过脸去,叫过顾锦书,低语几句,顾锦书点着头,末了走出前厅,扬声对院子里的工匠喊道:“诸位,我大哥说,为今之计,只有重造屏风!愿意留下的薪资另算!不愿意留下的,只要将此事保密,亦有重谢!我们要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赶出新的屏风,任务紧迫,我顾锦书恳请诸位鼎力相助,先谢过诸位了!”
朱冠亭那里,顾凌章说要亲自前去告罪,邱若蘅在家忐忑地等到掌灯时分,也不见他回来,她按耐不住要去寻夫,被阮春临拦住。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终于,工坊那边差了个人过来,捎话说顾凌章人已经在工坊,带着工匠们开始赶制新屏了。
来人还特意交代,为求方便,他要住在那边,让家里的人不许过去烦他。
晚饭吃得冷冷清清,席间没有人说话。邱若蘅惦记着工坊里的顾凌章,味同嚼蜡。连最喜欢叽叽喳喳的顾沁文也埋头戳饭粒,一声不吭。
“我觉得……”顾锦书突然开口,打破沉默,也把众人的目光引来自己身上,他有些吓到,嗫嚅说,“我觉得,我也是顾家人,是不是……不应该袖手旁观?”
“呆子哥哥,你能做什么!你懂画图吗?”顾沁文嗤了一声。
“我可以帮忙扛扛木头,递个刨刀什么的吧?”
“得了吧,别帮倒忙!我听说那三百人做了快一年的屏风,才一眨眼功夫,就被你摧枯拉朽地拆了,你真可怕!”
“小妹放心,我自会注意!”
“哎……”阮春临长叹一声,“你们去吧,能帮忙就帮忙,帮不上就回来。切勿勉强,免得添乱。”她看了邱若蘅一眼,淡淡道,“一起去吧。”
邱若蘅嘴里包着半口饭,反应过来,迫不及待地连连点头。阮春临因此又多看了她几下,无奈笑了。
他们趁夜赶去工坊,马车磕哒磕哒停在胡同口,院内灯火通明,大有奋战整夜的架势。
顾锦书一下子就跟工匠们混熟了,顾沁文和两个丫鬟把家里厨房做的点心分发下去,一边发一边对邱若蘅道:“大嫂你去忙你的,这儿有我。”
邱若蘅拎着为顾凌章准备的食盒,到了门前,正要抬手去叩,门开了。
她怕顾凌章发脾气,有些尴尬地,把食盒往上举了举,解释道:“我不是来烦你的,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