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思远的书房并不是很大，但是整个书房里却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息，康亦安缓缓步入书房，一进门，就觉得有些呼吸压抑，一阵压迫感铺天盖地而来。
“爷爷！”
他深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一脸微笑的看着始终背对着自己的老人。
“嗯。”
片刻之后，康思远应了一声，房间里的压迫感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坐吧，我叫你来是为了什么，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康思远缓缓转过身来，这位老丞相，当今皇太后之父，如今已经满头白发，但是精神确实出奇的好，一双看似苍老浑浊的眸子里闪着无比凌厉的精光。
“为了康荞的事情？”康亦安微笑着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早有预料的反问了一句。
“说吧，你想怎么处理。”
康思远的目光落在康亦安的身上，紧紧的盯着他。
“爷爷，你应该知道我的性格，也该知道我会怎么做，要不然你也不会专门把我叫到这里来吧？”康亦安在康思远的注视下，依旧满脸微笑，没有一丝的异样。
“那是我们康家的骨肉！”
康思远忍不住重重的低语了一句：“大的可以不要，小的……必须要留下。”
“请恕我无能为力。”
康亦安缓缓站起身来：“没有我的承认，她肚子里的孩子就算生出来也不会姓康。”
“混账！”
康思远忍不住大声的怒骂了一句：“亦安，你越来越放肆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王府里那位私下来往的事情！你的眼里还有我这个爷爷么？还有康家的家规么？”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康家。爷爷可以不理解，可以责罚我，但是我所决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
康亦安定定的看着康思远，与他针锋相对，毫不退让。
“反了反了！”
康思远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眼眸里满是怒火，显然被自己的孙子气得不轻，康家虽然是大家族，但是却人丁单薄，康思远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谁不想自己儿孙满堂，承欢膝下？
康荞虽然出身低微了一些，好在她是康府出身的，身家清白，知根知底。而且贵族之中把通房丫鬟纳成小妾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康思远实在不明白自己的孙子为何就是这般固执，这般的绝情！
“爷爷，你身体不好，气大伤身，这是孙儿自己的私事，我会处理好的，你想抱重孙，我成婚后自然会满足你的心愿。”
康亦安似乎没注意到康思远的愤怒，依旧淡淡的轻语。
“嘭！”
康思远狠狠的一掌拍在书桌上，空气中的微尘都被震荡起来。
“我们康家世代书香，虽算不上是大儒世家，但是也算薄有威名！我身为丞相更是百官之首！你更是身居御史大夫之位！满朝文武皆言你刚正不阿，平易近人，你……你太让我失望了！总之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你做出残害骨肉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康思远喘着粗气，狠狠的说着。
康亦安只是微微摇头：“爷爷，我对你……也很失望。你为官一生，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世道的丑陋和黑暗。你一生为了天下苍生，最后得到了什么？三年前，若不是我和姑姑联手先发制人，如今，我康家恐怕早已经在上京城除名了！心怀天下是好事！但是……这世道，坏人未必不善终，好人也非必有好报！如今，新皇登基，天下看似一片太平，但是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天下，真的太平么？先不说三国鼎立，随时可能生灵涂炭，国破家亡，就说这国内的几方势力，有多少人看着皇位眼红？又有多少人想把康家拉下马？陛下是您的外孙，但是您敢保证他绝不会有这等心思么？恐怕全天下最希望康家没落的恰恰就是陛下吧！”
康亦安的一席话没有丝毫停顿，一字一句落在康思远的心上，这位苍老的丞相大人脸色变化，身子微微摇晃了几下。
不久前陛下的确召见过他。
康家的势力如今已经可以用只手遮天来形容，这对皇室来说是一个潜在的威胁，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可是康丞相是皇太后之父，陛下外祖父，朝廷中的人有敢说什么呢？
任迦逸并不是个喜欢阴谋诡计的人，他放低姿态，阐述了如今的局势，希望能得到自己外公的指点。
而康思远考虑了很久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不要再说了！我已经早有了决定，我年事已高，也该告老还乡，把那位置让给更有能力的年轻人。”
“什么？”
康亦安神色微变：“爷爷！万万不可！您是不是糊涂了！可知这一举动会给我康家带来什么吗？”
在权利的角逐中，万万不可退让，你一旦退出第一步，对手就会逼你退第二步，第三步，直到退无可退……
康亦安知道任迦逸不是个狠绝的帝王，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动康家，做一个皇帝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而且，一旦康家势弱，皇上只要显示出一点点想要削弱康家的念头，朝廷中就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的来为陛下完成这一心愿。
小小的庙堂，蕴藏无尽凶险。
“你说什么？居然说我是老糊涂？你这个不肖子孙！”
康思远被康亦安气的直跳脚，而康亦安何尝不是心中焦急？
他这些年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他只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在乎的人，他有什么错？爷爷不理解，不赞成，他无话可说。
可是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爷爷的一时糊涂把整个康家都断送了！
“爷爷，你别生气了，我错了！亦安刚才太心急说错了话，请爷爷责罚！”
说着，康亦安笔直的跪在了地上。
“爷爷，你别生我的气。我还记得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生病，那时候你无论公务多繁忙都会抽出时间去看我，亲自喂我吃药。您比任何人都疼我，亦安心底都记着的。”
看着他跪了下来，嘴上缓缓的述说着那些陈年往事，康思远的表情微微柔和了一些。
“还记得我十五岁那一年差一点病死，是爷爷你求了恩师很久，她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救我，之后又收我为徒的，恩师总说爷爷是个好官，一心为民，只不过……”
康亦安缓缓抬起脸，看着自己的爷爷：“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恩师她曾经教导过我，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与恶，如果，你救了一个人，而后却有无数的人因为这个人而死，那么你敢说你做了一件好事么？反之，如果你杀了一个人，却有无数人因此而幸免于难，这样做真的就是坏事么？为官之道也是如此，两袖清风者，可以造福小小的一方，却永远庇佑不了这全天下的黎民百姓，当年爷爷你已经是丞相之尊，是全天下百姓最尊敬的人，可是……你依旧夜夜哀叹，自己能力有限没办法救助那些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百姓们。南方发大水，朝廷因为国库空虚，没有更多的赈灾银两，西北有乱党起义，却因为朝廷之中党派纷争，导致派兵延误，害死了无数无辜的百姓。这些……爷爷都还记得么？如果……如果当年你有无数的财富，你有滔天的权势，你有号令天下的资格，那么……我相信南方的难民一定会有足够的物资，西北的百姓一定会免遭屠戮！”
康亦安的话音未落，康思远已经脸色巨变。
他刚刚的话……大逆不道，如若被人听到一定会株连九族！
“亦安，休要胡言乱语！”
康思远紧张的低吼了一声，无论他有多气多愤怒，他打从心底里还是很在乎紧张自己的这个孙子的。
都是至亲骨肉，怎么会不在乎？
“爷爷就当亦安在胡言乱语吧！但是亦安也请爷爷三思而后行，想一想如今东安王朝的局势，司徒大将军明日下午就会回京，说不定又会掀起无数的风浪，所以，爷爷你在这个时候请辞绝不是最好的时机。至于康荞的事情……爷爷，她是我的人，我会处理好的，您就不要操心了。”
沉默。
书房里一片沉默，安静的让人窒息。
良久之后——
“好了，好了，你退下吧！”
康思远无力的挥了挥手，经过了康亦安刚刚那番言论，这位老人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朝政之上，自然而然的也就不那么紧张康荞的事情了。
“那孙儿告退了，爷爷切忌要保重身体！”
说完，康亦安站起身来，向着康思远轻轻行礼，这才缓缓的转身离去。
康亦安离开之后，康思远凝望着书桌前那片空荡荡的地方久久的回不过神来，那是康亦安刚刚下跪的地方。
良久之后，整个书房中回荡着这位老人意味深长的叹息声。
“莫非……我真的老了么？”
康思远目光闪烁似乎回想起自己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想起年轻时候的雄心壮志，想起了那个不食人间烟火冷漠如冰的女子，想起十一年前那个女子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收他为徒，不是看中你康家的地位钱财，只是单纯的喜欢这个孩子，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
能被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称为“可造之材”，康思远一直为此得意，他也觉得自己的孙子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代楚翘。
亦安……
你的抱负，你的雄心壮志，比爷爷当年要大很多，也困难很多。
这天下江山如画，有多少人梦想着攀上这江山的顶峰，俯视天下，一览众山小。
可是，古往今来，真正能登上巅峰的人，又有几个？
康思远收起自己的思绪，目光缓缓落在自己的书桌上，书桌上摆着一张奏折，是他昨夜里连夜写的，目光在那奏折上停顿了片刻，康思远终于还是缓缓的伸手把奏折拿在手中，撕的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