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宫
沈清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坐在桌旁安然啜饮茶汤的沐燿,美丽面容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涩然。
这一天,终于到了吗?
坐在沐燿身旁的秋姒公主则看似不经意地在把玩一枚东珠,嘴角始终噙着若有似无的笑靥。看在眼里,却是莫名透着一丝古怪。
片刻的安静之后,秋姒率先开口打破了有些让人浑身不自在的沉默。
“现在,是将沐玖玥推向死亡的最佳时机。只要她死,我笃定,沐雗必反!”
沐燿有一下无一下地拢着杯中浮茶,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又似听到了,在细细沉吟揣度。虽此前沐玖玥主动站出来替沐崎焱顶罪,已是在‘自寻死路’。可她毕竟是皇室中人,如今沐雗在朝中又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谁也不敢轻易动沐玖玥分毫。
这正是,尉迟少桦的遗孀陈氏被即刻问斩而沐玖玥则被收押在监的原因。
要想沐玖玥死得更加痛快,须再另加罪名。而这所谓‘罪名’,沐燿早就给她想好了。
“我之所以让你跟随老皇帝去往行宫,为的就是今日。”
终于,沐燿开口了,声音略略沙哑清浅,却字字都扣在沈清心弦,让她心口莫名像是堵了一块大石,痛闷得快要喘不过气 ……
“公子是想要我……出面认罪?”
尽管她极力克制,声音里仍被一丝轻微不易察觉的颤意包裹。她从不愿唤沐燿为‘皇子’。私下更喜欢唤他‘公子’。总感觉,这样叫的话,他们的距离就没那么远 ……
沐燿不言,却已用沉默给了她最确定的答案。
沈清垂下头,捏紧袖中十指,表情凄怆。过了半晌,她轻然开口,声音似染了秋夜的寒凉。
“若是我不愿意呢?”
听了这话,秋姒先是微微一怔,随后便用促狭的目光看着沐燿,似在嘲笑。和着他根本就没‘准备’好。竟然连 小小的人心都控制不了,又谈何资格去夺取天下?
沐燿无视她带有挑衅的一道目光,只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宇,“你再说一遍!”声音一如既往的温醇,语气却寡淡地叫人莫名心寒。
沈清心头不经意的一抖,即刻就想解释:“公子息怒,我是因为 ……”
“我不听废话。你只说,做,还是不做!”
沈清咬了下嘴唇。做,或不做,她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权力。自从公子在一伙淫贼的魔爪下救她脱离虎口,她就已认定了此生对公子‘唯命是从’,哪怕付出一条性命去,她也在所不惜。
可是……这样的决心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悄然发生了改变。并非她贪生怕死,而是她……忽然有了一丝眷恋和不舍。
想到这里,她拿眼神偷瞄着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的沐燿。虽然此时的公子,外表看似冷漠寡淡,但她知道,公子其实有一颗比任何人都要温暖的心。有一次,她高热不退,公子居然在她床侧足足守候了一整夜……对待区区一个‘下人’,公子都可如此关切,可见,他并非一个冷酷绝情之人。
“如果你是担心后果。我说了,会保你无虞!”
男人清冷的声音将她带出美好的遐想,重归现实。
沈清何尝不知,在她承认毒杀皇帝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就已交给了别人掌控。不过贱命一条,是生,是死,她从不在乎。她也相信公子会保她命的承诺。可是,那之后呢?从此她要背负嗜杀君主的罪名,一辈子像只‘过街老鼠’似的活着吗?
更重要的一点,一旦她成了千古罪人,后半生注定只能在‘隐藏’中度过。到那时,估计就连见上公子一面都不能,她如何……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如何?从一开始,在她决定追随公子的那一刻,其实她的命运就已经被别人紧紧攥在了手心里。除了顺从,她又能做什么?
忽而,她凄然一笑,用着从来刻意隐忍不满情意流露的情意目光看向沐燿。
“我的命是公子救回来的。当初若非公子及时出手相救,被那群恶贼侮辱的我可能早已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能多活几年,是造化,更是公子赐予的恩德。那么即便为了公子葬掉一条性命又何妨?”
似乎觉得她含情脉脉的目光太过刺眼,沐燿避开了她眼里灼热的光芒,语气略显不耐的说道:“我说了,不会叫你死。”
沈清只是凄然一笑。事情到了这一步,死与不死,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分别?
她的命运从来不由自己。虽出身世家,可因生母为一卑微婢子,连带着她在家中的地位也岌岌可危,就连一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也不将她放在眼里。后来,家中变故陡升,她虽侥幸逃脱未被牵扯进去,从此却注定要过着孤苦飘零的生活。身上所带银两几乎花完,却迟迟找寻不到一个落脚之地。就在她走投无路又被淫贼威逼胁迫之时,公子,他就如同一道温暖的光束,瞬间照亮了她原本漆黑晦暗的生命。
公子给了她落脚之地,还请人教导她诗词歌赋。一度,她恍然在梦中,以为自己终于有所依靠。却不料……这不过是又一段不幸的开始!
原来,公子对她诸多的悉心栽培,都是为了送她入宫陪伴圣驾。
她不愿意!她正值妙龄,又早对公子情愫暗生,怎会愿意入宫侍奉行将就木的老皇帝?没人知道,入宫后的每一次侍寝,她都感到无比恶心。可那又如何?作为一枚‘棋子’,她从来就没有说‘不’的权利!从前是这样,这次亦然!
做了这么久的‘梦’,是时候该醒了。之于公子,她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她该庆幸自己现下犹有些‘用途’。待到她完成了这最后一个‘使命’,即便她能保住一条性命又如何?作为一枚‘弃子’,她注定是要被公子遗弃的。届时,她又将回到从前那种孤苦无依的境况,又将是孤零一人 ……
孤零一人……呵!
“我会按照公子所说,在朝堂之上承认皇帝为我所杀。不过方式……我希望由我来定!”这最后一次,她想为自己而活。
沐燿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一字未言,起身即向殿外走去。
秋姒随行在后,经过沈清身边时却忍不住驻足,含笑的声音带了一丝莫名的轻鄙。
“早认清自己的价值多好,也省的我们浪费口舌!”
价值?
这一刻,沈清突然很想笑。她的价值?就该是被人利用吗?
秋姒公主与沐燿分道扬镳,独自乘软轿出了南宫门。到了宫门外,又换乘公主府的马车缓缓往府邸驶去。
明日,只要沈清按照他们计划的那样去做,事情必会朝着她所希望的方向进展 ……
就快了……怀韶,若你泉下有知,一定要睁大眼睛看着。看我如何凌驾于这天下之上,看我如何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到那时,那些曾经轻视过你的、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嘴角,隐隐有一抹残狞的笑容浮现,却不过瞬间,又消失地无踪无影。
忽然这时,原本缓缓驰行的马车不知何故地停了下来。
秋姒不解地轻挑黛眉,冷冷问出一声:“怎么停了?”
随行的风轻飏骑马在马车一侧,见到挡住车架之人,神情立时变得冷肃起来。
“姑母,崎焱请求赐见!”
沐崎焱?
秋姒的眉头拧成了一股绳,几乎立刻,心里闪过一个不妙的念头。莫非,对她的所为大哥已有所察觉?
片刻之后,风轻飏轻轻掀开了车帘,秋姒则探头朝前看去,脸上挂着一抹慈爱的笑容。
“崎焱,怎么是你?”
沐崎焱对她寒暄地一点头,脸上一样挂着浅浅的笑容,叫人轻易窥测不出心意。
“父亲今日感慨,与姑母已许久不曾相聚。随派遣崎焱前来,迎姑母过府一叙!”
过府一叙?只怕是鸿门宴吧!
秋姒表面不显山水本色,闻言只就做出一副惋惜状,“大哥有意与我叙兄妹之情,我原本该却之不恭的。可是近日……咳咳咳……身体抱恙。唯恐病体孱弱,扫了大哥兴致。还是改天吧。改天,待我身体好了,自当登门去向大哥赔不是!”
明知她是‘借口’,沐崎焱若一意强求,只会撕破彼此脸面。
自然,秋姒会有此说法,也为试探。倘若大哥真的发现了什么,今日不论自己说什么怎么说,沐崎焱都会把自己带回去。反之,则另当别论。
看穿了她的伎俩,沐崎焱索性也不再废话下去。敛去笑容,俊逸脸庞无端多了几分凝肃沉冷。
“这恐怕……父亲交代,务必要将姑母‘请’回去。若我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回去后,必然要被数落的。就请姑母看在崎焱的面子上,随崎焱走一遭吧。”
果然——
秋姒心口一沉,从沐崎焱的态度上已充分了解到事态轻重,嘴角仍然噙着经久不变的笑容,“瞧侄儿这话说的。你父亲我大哥是明理之人,又怎会为了这么点子的事就找你难堪?”
这话,便是了然的拒绝了!
沐崎焱在心中冷笑。还真叫父亲猜着了 ……
“今日,无论如何也请姑母随侄儿走一趟。”说话间,他对身后扈从使了个脸色。后者微一点头,与另外两人打马而上。瞧这架势,是打算硬来了!
秋姒冷哼一声,退回了马车里的座位之上。
与此同时,风轻飏放下轻帘,已然当先地迎上前去。一场意料之中的对战,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