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和也不是那种闭门造车之人,自然知道日本教科书中所谓的大东亚战争,在中国人眼中便是满是血泪与耻辱的侵华战争。历史永远只是当权者的历史,在这个向往和平的年代,无知的民众更愿意自己是受害者而不是施暴者,所以昔日的侩子手需要被粉饰,暴行需要被掩盖,相反自己所受到的伤害则需要被无限放大,放大到所有人都能够接受,这就成了历史。
在这个战争已经远去六十多年的现在,即便是山本和也这一辈人也只能在寥寥数个老人的口中,听说那个炮火连天的年代,或英勇,或凄惨的故事,而这种听来的振奋或者感动亦或是羞愧,终究也不过故事的刹那而已,没有亲身经历过其中的震撼,真相便也渐渐的随着时间的洪流,这些老人的逝去而淡忘,成为了教科书中的大东亚战争。
至少对于山本和也来说,他没有太多的触动,他也不明白,在世界和平,经济大同的现在,他个人对这些遥远历史的评价到底有何意义。他有些奇怪的看了李驿一眼,后者的脸色在缭绕的烟雾中显得有些凝重,眼眸中的沧桑,如同穿越了时空,在那一刹那让他看到了过去,这种时间厚重的淀积感,他只在那些经历了战争的老人眼中看到过,这让他猛然一惊,莫非…
“历史的是非对错,本也由不得我来评说。”山本和也小心翼翼的斟酌着词句,“只是当初的日本确实对亚洲各国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对此,我深表歉意。”
他的歉意未必有几分诚意,其实尽管知晓战争的事实,但是对于现在的山本和也来说,其实也仅仅是日本当局对当时严峻的时局作出对应的策略而已,无所谓对与错,利益之争而已,就如同现在,他之所以这么说,纯粹是为了照顾李驿此刻的心情。
“呵!”李驿低沉的笑了一声,笑声之中或多或少带着嘲讽,他也能知道自己的用意吧,山本和也想,只是,他不知道如果对方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自己该如何应对。
李驿并没有在这个无聊的问题上纠缠,这让山本和也松了口气,但是他抛出的下一个问题却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措手不及,李驿道:“我想祭拜一下山本五郎。”
山本五郎,他的爷爷,战火纷飞,武士英雄视死如归这类故事的源头,那个古板严肃的变态老头儿,总喜欢炫耀在大东亚战争中自己的军功,斩杀了多少敌人,他并不怀疑,爷爷从来没有对战争的罪行感到过忏悔。
虽然与李驿接触时间并不长,但是在山本和也看来,对方是个聪明,有涵养的人,他会称呼山本泉太郎山本先生,会称呼自己和也君,可是,对于辈分高过自己和父亲的山本五郎,他却直呼名字,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他与爷爷是旧识,而且平辈,第二种可能旧识,他们是宿敌。而这无论哪种可能,都值得他好好深思,而最主要的是,他使用了祭拜一词,而自己爷爷山本五郎,根本没死。
李驿静静的等待着山本和也的答复,他有些无法理解对方的沉默,虽然不知道自己透露出来的信息让他对自己的身份了解到了多少,但是他自认为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敌意。
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祭拜山本五郎,掘坟鞭尸?他不是伍子胥,做不出这样道德无下限的事情,或许,他只想听到一句忏悔或者道歉,而这句道歉,山本和也已经说出来了,至于有多少的诚意,李驿不想追究,至少他的语气是中性的,也就是说,他并不觉得侵华战争理所当然。或许真的应该如许仁轩所说的一样,过去的事情,随他过去就好了。
“对不起,李桑,这件事情我需要交由父亲定夺。”山本和也的神情有些凝重。
虽然有些诧异于对方过大的反应,但李驿想或许是山本五郎在族中地位太高的缘故吧,点点头,将烟头掐灭,起身道:“我先回去。”
山本泉太郎并没有像山本和也说的那样还在休息,虽然昨天晚上确实被安倍拉着下棋到很晚,但是对于他们这样掌控者庞大权势的人来说,与之对应的就是怪物般的精力,现在的他有比睡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思考:虽然猛虎已经入笼,但是在将其驯服之前,都存在变故,因为,笼子外面存在着一批虎视眈眈,妄图破坏笼子的人——服部,安倍,福田。
服部家如今不足为虑,他们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在阴谋与被背叛中长大的他很清楚,服部枫溪的兄弟们不可能容许她将李驿顺利的带回去,所以,服部川正这老家伙正在焦头烂额的收拾自己的儿子们制造出来的烂摊子,无暇他顾。
而安倍这老东西,山本泉太郎自然知道他没安好心,虽然明面上来看双方关系最为要好,但是权力场中,最能捅刀子的,往往也是所谓的朋友。只不过,他太愚蠢了,愚蠢到亲自前来,让山本泉太郎可以堂而皇之的将其软禁,要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暗处的危险最为可怕,就比如至今还没出手的福田家,真不知道安倍家的怎么让这样一个蠢货当了家主。这样也好,至少对于山本家来说,唯一需要提防的,就只有福田家的人了。
“父亲!”门外忽然响起山本和也的声音。
山本泉太郎有些意外的睁开双眼,这个时候他不应该抓紧时间陪在李驿身边么?怎么跑过来了——对于儿子们的心怀鬼胎,山本泉太郎自然是明察秋毫,像他这样的权术高手,怎么可能看不透儿子们在想什么。但他不会阻止,自然不会阻止,一来他需要儿子们内斗来消耗自己的实力,以免威胁到还健在的自己;二来,没有经历过厮杀的狼,是无法适应严酷的环境的,权力这种锋利的双刃剑,无能之辈拿在手中只会自取灭亡。
“进来。”山本泉太郎淡然的道。
门被拉开了,山本和也恭敬的走进来,在山本泉太郎的对面盘腿坐下,躬身道:“父亲休息的可好。”
“不用说这些无用的客气话。”山本泉太郎冷淡的打断了儿子的问候,“若非是出现了你无法处理的情况,你也不会来找我,说!”
冷酷而干脆,这就是父亲的处事风格,山本和也并没有感到惊惶和紧张,作为最得父亲赏识的儿子,他早就摸透了父亲的性情,他只是恭敬的道:“是,父亲。”将事情的原委和自己的分析如实道了出来。
干净利落一如山本泉太郎,听到事情的原委也沉默了起来,山本和也分析得很正确,只不过就山本泉太郎来看,恐怕李驿的身份他同占了两种可能,他不仅仅的自己父亲山本五郎的老熟人,还是他的仇家,在七十多年前,日本人有可能会有中国人的朋友么,特别是像父亲这样嗜血残忍的人。
“呵呵!”山本泉太郎低低的笑了起来,就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只是那从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声音,如同刀锋划过骨头,让人毛骨悚然。山本和也心底掠过一丝凉意,这种笑声预示着有人要倒霉了,他赶紧将身体伏得更低,以彰显自己的卑微,在父亲面前,越是渺小的存在,才能越是活得好。
“让你总揽大局果然没错,和也,你做得很好。”山本泉太郎脸上的笑容似乎都有些忍不住。
山本和也丝毫没有因为被夸奖而有半点喜悦,在喜怒无常的父亲面前,上一句被夸奖,下一句便被打落凡尘的门客可不知凡几,他有些战兢道:“我并没有做什么。”
山本泉太郎笑道:“你便带他上后山去见你爷爷吧,想来他在哪吃斋念佛这些年也辛苦得很,也难得有个老朋友来看他。”
山本和也吃了一惊:“可是父亲,以爷爷性格,怕是…”
“呵呵,你爷爷肯定会高兴的。”山本泉太郎定定的看着他,如同山峦一样将他的话死死的压在心中。
山本和也忙低下头去:“是!”
“安倍被我撇开了,这几日定然捣乱不得。昨天的宴席被搅,你再安排下去,今日定要李驿尽快表态,以免夜长梦多。”山本泉太郎收回目光。
“是。”山本和也恭恭敬敬的应道,他偷偷的看了父亲一眼,对方已经闭上了双眼,神色依旧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犹豫着想问一个问题,却又怕打扰了父亲。
“有话便说,吞吞吐吐的干什么。”山本泉太郎并没睁开眼睛,只是冷冷的道。
山本和也缩了一下,忙开口道:“儿子只是在想,李驿真的已经活了八九十年了么?”
“真的只有八九十年么?嘿嘿,天皇看中的人,果然不简单啊。” 山本泉太郎微微睁开双眼,脸上的笑容神秘而危险。
告别山本和也,缓缓回到房间李驿不知道为何,忽然感到无比的疲惫,往事就像是一座山,每每提及翻开,都要耗费全身的力气一样,他将自己丢进床上,往昔的回忆如同潮水般向他袭来,激烈而冰冷,几乎要窒息,在惶然之间,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身处何时,唯有那张面孔,清晰如同镜中的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因为时间的尘埃而有半点褪色。
“幺…娘!”他伸出手去,镜中的影像却又如同镜花水月,豁然散去,化作烟雾,消散不见,一股莫名溺水的感觉猛的从心底袭来,记忆如同一只大手,豁然将他抓住,无法挣脱,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不行,他起身,踉踉跄跄的走出房间,走到服部枫溪的门口,他需要有人聊天,他需要转移注意力,他不想被回忆溺死。
敲门,门内却一阵寂静,怎么回事?异样的感觉让他猛然的回到现实,他隐隐约约感觉有些不对劲,这让他顾不得冒犯,猛的推开房门,空空如也的房间,却又哪有服部枫溪的影子,他的心猛的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