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小镇重逢
三年后。
又是五月，正是小镇最美的时节，阳光不燥，微风正好。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一路弯弯绕绕的，真正是窄巷通幽，道路两旁形制各异的多彩木筋屋，一座座依着运河毗邻而建。河对岸，房屋与房屋之间，一树树的花团锦簇，枝枝蔓蔓，河面上偶有花船经过，木桨摇荡起一阵阵碧波涟漪。
刚刚忙完上一批订单，下午她给其他人都放了假，她也早早的从工作室离开，想着独自在镇上走一走，到了傍晚再租一辆车，自己回去。
这镇子不大，至多两个小时，就能把所有地方全部走上一遍。穿过集市，她照例在左手边的第三间花店，买了一束白色鸢尾。出来的时候在门口停留了一下，旁边的小黑板上，黄色粉笔画了一支牛角花，旁边一行法文：attendonsavecimpatiencelejourdelaré
玻璃门中映着她的身影，烟粉色针织连身裙，裙摆妥贴的包裹到小腿，白色球鞋，脖子上系一条印花丝巾，海藻般的一头长发，自然卷曲的垂顺在胸前。她伸手将右侧的额发拢在耳后，露出巴掌大的一张脸，怀中的那一束鸢尾，蕊心沁黄，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眸光晶莹。
刚过了午后，街上人并不多。有白皙的少年骑着单车叮铃而过，系围裙的商店女孩站在木梯上，挽起袖子擦拭窗台，一只黑猫懒洋洋的赖在墙角，眯起眼睛晒着太阳。偶有穿长裙的年长妇人，怀抱着法式长棍和一袋鲜花，在对面街角转身而过。
穿过露天小广场，再往前是一段长长的直路。她尤其喜欢路过这里，临街而立的精致店面，色彩鲜艳的尖顶房屋，遍布窗台的鲜花，别出心裁的各式店招和路灯。一路走下去，连自己都成了这童话风景中的一幅画，美丽而梦幻。
前面一间老旧的咖啡店，大约因为生意太好，有两三桌客人已经坐到了门外面，原本并不宽阔的街道，一下子变得有几分拥挤。她走到近处，听见其中一桌男女用流利的英语交谈，两名年轻的侍应生，先后搬出落地遮阳伞，正要安置。有金发碧眼的男子对她行注目礼，她本能的往旁边避开过去，不知不觉，人已经让到了马路中央。
原本经过狭窄的街道，车辆都会提早鸣笛，减速慢行，倘若遇到特殊的拥堵和阻碍，车主会停驻让行，或者下车沟通调解。当地民风淳朴，也不是发达的工业区，尤其这条街，往来车辆并不频密。
所以她是没有设防的，哪知后面一辆崭新的小轿车，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不仅没有减速，反而歪歪扭扭的冲上来，就快到跟前了，才发出一连串忽强忽弱的喇叭声。
咖啡店的方向有人发出尖叫声，有人应声而起。而她楞在原地，一时进退两难，眼看着车头越来越近，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被一个黑色身影冲撞开去，身后一声结实的闷响，眼前的桌椅被撞翻，她迎面飞跌出去，前额磕在了路边的石阶上。
下一秒钟，那辆车直直撞在了对街的墙上，发出巨大的碰撞声。周围顿时一片骚乱，咖啡店的桌椅被冲散，有人尖叫，有人连声惊呼，有人打电话报警。她下意识的护住裙摆，一动只觉得痛，头上、腿上、手上都有火辣辣的灼痛感，只觉得哪里不对。
突然一只手臂横过来，拿了什么按在她头上：“别动，你头上在流血。”
这熟悉而陌生的嗓音，像一块石子投进隐秘的心湖，她应声抬头，果真看到一双亮如星辰的眸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疑心这只是一场梦，一场即刻就会醒来的梦。如果不是做梦，他的眉眼，他的唇，怎么会离她这么近，近到她一伸手就能够触碰得到。
他替她理了理裙子，眼光不停的在她身上来回，似在检查她的伤处。她却只能看着他，始终不敢出声，任由他一边按住她头上的伤，一边焦急的询问：“还有哪里受了伤？还有哪里疼吗？”
他皱着眉，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又回过头来看她：“你能动吗？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她终于开口，带着掩饰不住的颤音：“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怔了一下，眸光闪过一丝黯淡：“我先带你去医院处理伤口。”
她忽然用力掀开了他的手，白色染血的手帕滑落在地：“不必了，我等救护车来。”
他吃痛，闷哼了一声，整个人重心稳不住，向后跌坐在地上。
她这才看出他脸色不对，回想起刚才凶险的一幕，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你伤了哪里？”
他右手撑地，慢慢直起半边身子，竟然又去捡手帕，递到她眼前：“我送你去医院，再不处理，会留疤的。”
她牢牢的看着他，左边，一定是左边，是手臂还是肩膀？她咬着嘴唇盯住他，一动不动，他却仍然固执的想将手帕递给她。
他脸色发白，额发有些湿，灰色丝绒衬衫的下摆一边露在外面，领口半敞，全不似往后的一丝不苟，甚至很有一些狼狈。
她终究伸手接过了手帕，胡乱按在头上，一下手才知道伤口有多痛，痛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他却忽然扯了扯嘴角，似乎笑了一下：“我没事，左边肩膀擦了一下而已。”
怎么可能没事，他冲上来的力道，加上汽车急转弯的惯力。他背上的伤，想一想也知道不会轻。
很快有人过来询问他们的情况，是否需要帮助，善意的请他们先转移到咖啡店内，方便检查伤势。
他用英语流利的对答，告诉前来帮助的人，他自己可以应付眼前的情况。
她茫然的望着撞车的方向，已经有警察来到了现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边跟着一个短发女生，两个人正用法语焦急的解释着什么。
她又试着动了动，想要自己站起来，掌心和膝盖明显都是擦伤，头上想来也只是皮外伤。街面上很快嘈杂起来，事故不算太严重，现场责任明确，至多等到警察询问完，就可以离开了。
她从地上起来，他却抢先一步，伸过手来扶她。她不敢仰起脸看他，借力慢慢站起来。脚边，他的身影从上方压下来，阳光下，两个人的影子几乎交迭在一起。
他突然低声说：“生日快乐！”
她一怔，他竟然还记得！
三年前，摩尔广场的顶楼，偌大的旋转餐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窗外星光璀璨，室内琴声婉转。他拥着她静静跳舞，她伏在他的胸口，只听见他如雷的心跳声，而他吻着她的耳垂，轻轻的说：生日快乐。
那个夜晚，良辰美景，举世无双，却虚妄得仿佛是上个世纪，连梦里都不曾再出现过。
就好像他们之间，明明一切都断了，断得干干净净，一丝一屑都不剩下。
此刻，他竟然就站在她的对面，墨黑如玉的双眸，四目相对，他的脸依旧是棱角分明，说不出的俊逸锋芒，与她灵魂深处镌刻的模样自动重迭，合二为一。只是，他已经娶了那个瑰姿艳丽的女子，举案齐眉，三年过去，兴许他已经做了父亲。
一想起来，心口就如同被尖刀刺过，她身子不由自主的一颤。他立即觉察了她的不对，似安慰：“羽沫，到那边坐一下，等警察处理好现场，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原本只是出来走走，护照并没有带在身上，真的到了医院，免不了又是一番折腾。她还没反应，已经被他带到门口的座位上，他似安抚她：“等我，我很快回来。”
她努力镇定自己，看着他朝警察的方向走过去，想开口却始终没有出声。
等他回过来，她已经闪身躲进了隔壁的装饰品店，看着他在街面上张望寻找，跑远了一段路又折回来，甚至拉住了路人在询问。她躲在橱窗后面，心里仿佛下起了雨，豪雨如注。
等到他终于跑远了，身影再也看不见了，她才转身往外走。
柜台下，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女孩，两条金发长辫，蔚蓝色的大眼珠，扑闪扑闪的长睫毛，美得像一个芭比。小女孩微笑看着她，一脸稚气的问：“Whyareyoucrying？Canihelpyou？”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流了满脸的泪，赶忙伸手去拭。一位微胖的老妇人从里间走出来，边走边问：“Mary，whoyou’retalkingto？”
一眼看到她，显然吃了一惊，老妇人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了她一遍之后，再次发出轻呼：“Ohmygod，what’swrongwithyou？Youneedhelp！”
好在她进门前将丝巾绑在了额头上，否则只怕会吓坏了她们，她下意识的扯了一下裙子，笑着解释：“I’msorrytocomeinwithoutpermission。Don’tworry。I’mok！Myfriendwillcometomeetmesoon。”
小女孩跑过去靠在奶奶腿上，一派天真的说：“Grandma，shewashurt。Itmustbeverypainful。Shecriedforalongtime。”
老妇人看了一眼外面，询问道：“Becauseofthetrafficaccidentoutside？”
她诚恳的道歉：“Yes，butsorryfortheinconvenience！”
老妇人点了下头，不再追问，转头对小女孩说：“Mary，helpgrandmapassherabottleofwater，ok？”随后友善的对她微笑：“Waitforamoment！”
尽管她连声道谢，再三说着不用麻烦。那和蔼可亲的老妇人，仍然一摇一摆的走去了里间，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块格子披肩，径直走到跟前递给她。
她迟疑着伸出了双手，赶忙道谢：“Thankyou！Youaresonice。Thankyousomuch。”
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它打开来：“Thisshawlislargeenough。Itwillmakeyoufellbettermorecomfortable。”披在了她的身上。
这时候，小女孩也走了过来，将一瓶水递给她：“Youheadscarfissobeautiful，Ilikeit！”
她笑着接过来，摇了摇头，十分温柔的说：“You’resobeautif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