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一个ID
翌日早上,太阳还没出来,肖恩就已经唤门来了。
“唐,唐——唐——”肖恩的声音被风吹得忽远忽近,却依然固执地钻进清沅的耳朵里。
自从高中住校以后,就没人像她爸爸一样,每天早上喊她起床了。
她深觉丢脸。
可是,不管她起多早,肖恩也总是比她早上那么几分钟。
好不容易有一天,她半夜就候着,天没亮就去敲隔壁的门。谁知肖恩却从她身后出现,人家根本没在屋里,已经去晨跑一圈回来了。
自此,唐清沅再也不和他争这口气了,到底男女有别。对她来说,能多睡一分钟都是好的。
想到身份未明的肖恩,唐清沅从床上爬起来,第一时间便打开电脑。但时间尚早,杰森还没有回复她的邮件。
她只得扯着仍带睡意的声音应了一声,果断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吃饭,并背上包包冲出屋子。
肖恩满意地点点头,“你现在动作越来越快了,十分钟内全部搞定。”
清沅忍不住用中文抱怨:“军训也没有你这么严格的。还以为一个人在岛上可以自由自在,谁知道比当兵还惨。”
“你是没服过兵役才这么说。当然如果你想感受一下,我不介意再给你加点训练强度。”肖恩居然也用中文说。
虽然说得并不娴熟,调子略有怪异,咬字也不是很清晰,但确确实实是中文。
唐清沅惊奇地瞪大眼睛,“啊——你会说中文!”
天哪,这几天,她一直偷偷用中文数落他,不知被听去了多少。
“你没看出我有中国血统?”肖恩比唐清沅还要惊讶,看她的目光稍有不屑,“我外曾祖父就是中国人,外祖父也在中国生活了很久,外祖母也是华人,我当然会说中文。”
“我当然知道你有东方血统,可谁知不是韩国、日本?”唐清沅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人身份成谜,千万不能翻脸。
肖恩·沃德突然对唐清沅笑了一下,“那我原谅你。”
“见鬼了,谁要你原谅啊?”唐清沅冲口而出的话,却被那个笑容堵在喉咙里。
这是肖恩第一次对她笑。墨绿的眼睛眯起来,细碎波光闪烁其中,眼角细细皱出一些笑纹,唇角轻轻上扬,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破冰了!像太阳照在冰上,耀得人眼花。唐清沅脑子里的牢骚,变成了惊艳。
肖恩·沃德似笑非笑地盯着唐清沅。他大概知道自己这种似是而非的笑容有多么迷人,所以他毫不吝啬地施展出来,想看她出糗。
终于,在他的注视下,她的脸唰的一下红了,从耳垂到耳根全都烧成透明。他几乎可以听到对方血液在淡青色脉络里急速流动的声音。
她的眼睛亮晶晶,几欲喷火——赤裸裸写着“恼羞成怒”四个字!
虽然,他并不知道那几个中文字到底应该怎么写,可是这也并不影响他对意思的准确领会。肖恩移开视线,远处的天边墨云垂垂,似深海中默默迁徙的鲸群。
太阳还没出来,只从云后透一点淡青的天光,整个天地一片混沌的静。风很大,吹得他快要飞起来。可沉郁很久的心,居然晴了。
唐清沅慢慢张开嘴巴,吸口气,再紧紧闭上,决定不再和对方说一句话。尽管平日两个人的话就不多,但今天却沉默得尤其诡异。两个人都不说话,卯足劲地蹚着深草前行。
每日两次的攀岩,让唐清沅的身手更加流畅利落。翻山的时候,肖恩一度把唐清沅甩得很远,她以为他会自顾自先走了。可是等她攀上峰巅时,他却仍坐在地上等她,一条长腿弯曲着,搭在另一条伸直的腿上,手搁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怔怔望着远处的天空。
天空也像海一样静,偶尔有海燕或信天翁掠过,带出几分生机。
地上满是粉紫、浅白的雏菊,密密麻麻开得正烂漫。
那鲜活的生命力,反而衬得肖恩孤单的身影无比寂寥。他整个人身上有一种迟暮之气,仿佛原本应该夺目的太阳,已经坠入大海之中,只留下一点余晖将熄未熄。
不知为什么,每次看见他英俊的侧影,清沅都觉得他内心一定很寂寞。那双墨绿色的眼睛,深不见底,仿佛冷月下的夜海,隐藏着无数伤心的秘密。他看向远方的样子,像整个人都要随风化去。
他看起来是那样的迷惘、脆弱。他一动不动,就能激发女性骨子里的怜惜,让人想用最滚烫的吻去安抚他,用最温软的怀抱去保护他。可是,只要他一开口,那傲慢略带嘲讽的语调,又令人恨不能拿根针缝起他的嘴来。
但今天,肖恩有些不一样。他没有说什么刻薄话,也没有对她挑剔刁难,但这难得的缄默,却令唐清沅浑身不自在。
只有当她一个人在失望岛生活很久以后,也开始习惯于无意义的等待时,才开始明白肖恩。这里发生的一切,甚至此刻这些没有对白、没有交流的细节,都令她觉得心碎。
原来,安静的等候,其实是最难的。所有苦痛,都在沉默中沉淀发酵,向内生长,侵蚀、溃烂……而不为外人所知。
“今天,我得寻些新鸟上脚环了。”唐清沅咳了一声,打破这令人难受的沉默,“到时候,你可以给我做做示范吗?”
“示范?”肖恩一扯嘴角,便是一个冷笑,“你以前没给鸟上过脚环吗?”
“上过!”
“那你自己来!”肖恩站起来,背对着唐清沅向前走去,“我又不是你老师,没义务教你。讲过很多次了,你要当作整个岛上只有你一个人!如果我不在,你又叫谁来给你做示范?”
即便是如此生硬的话,他也总是用那种柔柔软软有几分懒散的语调说出来,听在耳朵里,像在调情,可听到脑子里,反倒更显得冷漠。
唐清沅吸口气,强忍住怒火。果然,对这种心高气傲的男人,就是不能心软。他哪里脆弱了?分明是一堵铜墙铁壁,撞得她头破血流。
不知为何,她头脑一热,有些本来放在心底,想要等到有了结果再对质的话,便脱口而出,“我问过威尔逊的助教,环保局根本没派你来岛上。”
“那我又是怎么来的呢?你不知道上失望岛是需要环保局签发登岛通行证的吗?”肖恩用一种轻视的眼神,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唐清沅被这嫌弃的目光看得心虚,不敢再和他争辩。
还是等杰森的回复吧。她低下头赶路。
可是,真的到了信天翁们的栖息地,看见那上万只白色巨鸟,匍匐在草丛里,她的坏情绪又烟消云散了。
那些安静的白色大鸟是那样美丽,像误落凡间的精灵。星星点点的花盛开在葳蕤的草丛中,像被施过魔法的地毯,绚烂得令人移不开眼。而信步于长空的信天翁们,则是魔毯的主人。
清沅莫名就生出几分敬畏之心,不敢贸然上前。
肖恩看她毛茸茸的睫毛微微颤着,将满眼的犹豫不决出卖得干干净净。他忍不住走到一只刚成年的漂泊信天翁身边蹲下,信天翁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空洞地看向他,忧郁而沉静,仿佛他只是同类,一点也不惧惊扰。
“看,动作不要太大,我帮你稳住它。”他的声音很温柔,像一阵和软的风,轻轻爱抚过一朵初绽的香花。
唐清沅瞬间忘记了肖恩的万般可恶,踮着脚地走向信天翁。刚刚要靠近,那只信天翁却忽然跳起来,笨拙地向前扑腾着狭长的翅膀,呼啦啦地逃开了,惊得四周的同伴们全都炸了锅,纷纷离巢狂奔。
一时间,羽毛乱飞,腥风四起。
“喂,肖恩,你不是说要帮我稳住它吗?”唐清沅觉得脸都丢到家了,用中文狠狠质问他。
“哈哈哈,谁让你蹑手蹑脚、贼眉鼠眼,活像一只钻进鸡窝的黄鼠狼!”肖恩竟也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回敬她,“一看就不怀好意。”
这厮,成语居然一个也没用错!
唐清沅更气了,她觉得这一刻,自己完全像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她退后几步,拉长着脸,不吭声,决心靠自己挽回颜面。
以前,每次要给动物上跟踪环时,她都习惯于先用微量麻醉剂,投食给它们,将它们骗睡以后才方便行事。对付稍微大型的动物,有时也动用麻醉枪。可如今,她必须在这些鸟喙硬长如钢管,又能跑、又能飞的信天翁清醒的状态下,给它们扣上那艳黄的脚环,显然更加困难。
“等它们平静下来吧!”肖恩站起来,伸个懒腰。穿着白色连帽衫的他,身形舒展,竟然也似一只迎风起舞的信天翁,“你在它们中间多待一会儿,让它们觉得你没有恶意,先适应了,再开始行动!”
唐清沅没出声,冷静下来,思考接近信天翁们的方法。
果然,她一直立在鸟巢中间,渐渐那些鸟儿不耐烦了,不等她走开,便又纷纷飞回来。这一次,她没有急着动手,而是选择蹲在地上,让对方先习惯她的存在。她选了一只刚刚交配完毕,正在休息的雌性皇家信天翁。
肖恩也配合地站到信天翁的旁边,对它低声细语,那声音迂回沙软,令人听了心安。
奇怪,不管他多贴近,这些鸟儿就是对他视若无睹,仿佛他本来就是它们中的一分子。
唐清沅终于在尽量不碰触信天翁身体的情况下,将一只脚环,扣上了这只信天翁的左脚。
那巨大的鸟儿,匍匐在她面前,柔美的脖子低着,眼睛滴溜溜地好奇地看着她,令她的心都差点融化。那一刻,唐清沅知道,自己爱上了这种有灵性的海鸟。
只有在这些纯洁的鸟儿面前,肖恩才会将他的傲慢无理收敛起来。但他也并不会帮唐清沅做任何事情,而是一心一意等着他那传说中的、全世界最后一只蓝眼信天翁。但今天,他一边看着唐清沅工作,一边指点她。告诉她该如何挑选准备长期观察的鸟,又教她识别那些五花八门的旧脚环,还告诉她那些老鸟的故事与经历。好像他和这些鸟已经认识了几辈子似的。
“这只是史瑞克,个头大,行动笨拙,但是非常良善。至少已经繁衍了五六只后代了。瞧,这只,还有这只,都是史瑞克的后代。他的家族已经相当繁荣了。
“这只叫孤客,它的资料显示,它七年前失去伴侣,便一直未寻觅第二春。所以,它这一支,估计要绝后了。
“这只叫梦露。我目睹它出生,它粉红色的喙特别鲜妍,比别的鸟都好看,像涂了性感的唇膏……”
肖恩如数家珍,而唐清沅则拼命将这些记在脑子里。
有好几次,她都想开口询问,肖恩到底是不是环保局派来的。可是看见他面对信天翁时的种种柔情,她又觉得,这个问题还是留给杰森来回答比较妥当。
唐清沅是带着任务来岛上的。她需要靠一篇信天翁与海洋环境变化的研究课题,来换取明年的奖学金。威尔逊教授虽然替她争取到这一年的助学金,但是明年的生活费还没有着落。所以,在教授暗示让她来这个由政府资助的孤岛,独立完成这个研究项目时,她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其实,这是奥克兰大学与新西兰环保局的一个合作项目。但自从去年一个科研人员罹难,原本就乏人问津的项目就更加没人愿意接手了。谁愿意去一年没法洗澡,只能用矿泉水沾湿毛巾清洁身体的地方?更不用说日复一日只能吃土豆、面包、罐头、饼干、方便面和逐渐干瘪的苹果,以及各种维他命药丸。
为了把电都用来支撑设备和电脑,每晚只能就着被风吹得摇头晃脑的烛火看书、笔记、起居,如同回到原始社会。何况,还有那庞大的、绵密的、躲也躲不开的孤独。在这里,你得学会与自己对话。过惯都市生活的人,是无法想象这样粗陋的生活方式的。
于是,唐清沅这个从中国远道而来的留学生,反而获得了这次机会。
整个上午,唐清沅都孜孜不倦地在信天翁中穿梭。
渐渐地,它们也不再怕她了。中午时分,清沅又是一包压缩饼干,一瓶水解决了午餐。
肖恩看着她认认真真对付那包寡淡无味的饼干,便觉得头疼。尽管他已经很久没有头疼过了。但此刻,他真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一阵反胃。他看她连吃了两个星期一模一样的午餐,不得不心生佩服。
“唐,他们难道只给你准备了一种食物吗?”
“当然不是。”
“那你怎么也不换个口味?”
“只有这个最方便管饱啊。咦?你怎么不吃啊?”
“每天看你吃就够了!”肖恩耸耸肩不屑一顾。
“吃个东西,何必那么矫情?”唐清沅拍拍手上的饼干渣,把塑料包装小心收好,冒了句中文出来。
“矫情?”肖恩显然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并把矫情,发音成了交情。
唐清沅也不解释,将防风帽拉起来扣在头上,遮住半张脸。
风又大起来。即便是春天最和煦温软的风,刮在脸上仍像带着锯齿的鞭子,抽得人皮肤发麻。
肖恩却浑然不觉,身姿潇洒地迎着风站着,似早就已经与风融为一体。唐清沅也抬起头,看着那些慢慢在天空滑翔绕行,准备降落的信天翁。
“看,那是老唐克,他估计是现在岛上年纪最大的鸟了,你看它,飞行能力都有些退化了。”肖恩突然指着一只低空盘旋,戴着一黄一绿两只不同脚环的皇家信天翁,这代表它是受到特别关注的研究对象。
“你看,它一直在绕行,一定是对判断风向有些迟钝了。嗯,这阵风太大……”肖恩总是习惯用信天翁的方式思维。
也许,他早把自己当成一只信天翁了。
看了五六分钟,唐清沅只觉得脖子都要仰断了,刚要低下头休息一下,老唐克好像忽然找到风向,开始降落。
眼见它就要冲进鸟群,可脚伸出来的那一瞬间,又被一阵风猛地托了起来。
它明显不耐烦了,鲁莽地将身体向下一沉,像块白石头一样硬生生砸下来,紧急降落了。他的双脚虽然落地了,可是飞扬开的翅膀却来不及收回了,踉跄着栽落,跌跌撞撞向前扑腾着,俨然像一架被炮弹击中迫降的飞机。它不得不用双脚在地上拖拽,胸腹死命擦着地,拖拉翻滚了好长一段距离,才靠草皮巨大的摩擦力减缓速度停了下来。
它一路横冲直撞,险象环生,搞得鸟群再次惊逃,烟尘弥漫。
唐清沅目瞪口呆。
信天翁确实不擅长着陆,天空才是它们最自由舒适的地方。这是一种只适合飞翔的动物,风里、云中,才是它们的故乡。但是,如此鲁钝粗暴的着陆方式,唐清沅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忍不住笑起来。
可是肖恩的眼里却满是怜悯和落寞,“幼鸟刚刚学飞时也是这样,起飞和降落都特别艰难。信天翁其实和人类一样,都会慢慢变老。”
“慢慢变老,是自然规律,没有什么好伤悲的。”清沅察觉他语气里的冷意,忙出声安慰。
“可惜有些人,等不到老!”肖恩低头,老唐克却正好抬起头,乌圆眼睛瞪过来,似乎不准人嘲笑,也不准人怜悯。
是,它有它的尊严。环球飞行几十年,它其实是英雄。尽管已经迟暮。
肖恩吸了口气,指着山坡下一块黑色礁石。一波一波的海浪冲撞向岩石,有海浪不断冲到半空,然后跌碎在黑礁上,溅出几人高的白色碎花。
“去年的志愿者,就是冒着飓风来看鸟,结果被风吹到悬崖下——就是那里,当场脊柱就断了。”肖恩忽然说,“所以,不要低估岛上的风,那是致命的。”
唐清沅探头看过去,黑色的礁石上长着绒厚鲜妍的苔藓,一点也看不出,这里曾经吞噬过一条鲜活的生命。
“你认识他?”唐清沅问。
肖恩没有说话。过了好久,他用微不可见的弧度,点了点头。
这天下午,肖恩·沃德提前走开了。
清沅下山后回到宿舍也没有看见他。她想,他对这群鸟投入了太多感情。科学家与医生都应该看惯生死,适当的冷漠能保持理智与最佳工作状态。
但晚饭时,她在方便面里加了三文鱼罐头和熏肠,又切了半颗卷心菜煮在里面。这对她来说,可是非常丰富的一顿大餐。
她去敲隔壁的房门,敲了很久,才发现门上挂着锁。每次肖恩要找唐清沅总是很容易,这是他的地盘。可是唐清沅要找他,十回有九回都落空。
稍晚些,清沅不放心,又到隔壁去察看。肖恩仍旧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