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C
余思2016-08-04 22:577,739

  是我拒绝日益清晰的回忆

  夏瑞篇

  在我出世的第三个星期,母亲就离开了家,她是个房地产公司的设计师,在那时候,设计师跟工人没什么区别。母亲是老三届的回城知青,下乡之前学的设计,回来之后再捡起来,和别的设计师拿一样的钱却要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劳动。

  我也一直认为,自己和妈妈是很不亲的。因为妈妈虽然很美,但是总是很忙碌,很少有时间回家,甚至一年都见不到几次,在那些我四肢柔软眼睛明亮的日子里,唯一记得的是妈妈每次回来家里都会热闹一番,那时候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都会聚到家里来,家里就一片欢声笑语。家里一直很和睦,这份和睦存在每个人的心里而并非流于日子的表面,因为每个人都是平静并且相爱的,只是父亲和母亲真的太忙了。

  在那些日子里,我总是要一个人被关在家里和小保姆生活在一起。那个小保姆是讨厌的,总是喜欢偷偷地擦妈妈的化妆品,喜欢穿妈妈的高跟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照顾我也并不热心,还喜欢拿家里的电话煲电话粥。大多数时刻,幼年的我都是孤独的,喜欢一个人坐在窗台上往下看,看那些大孩子们在楼下疯跑,我心生羡慕。

  这种羡慕必须承认是源自天性,对母亲那么依恋,或许也应该是出自天性。

  只要妈妈回来,我总会被她抱起来。妈妈的五官清晰动人,特别是一双大眼睛,贴近我的脸时,长长的睫毛柔柔地扫在我稚嫩的脸上,痒痒的,轻轻的,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妈妈……”我吐出的第一个词就是“妈妈”,那一刻母亲哗地就淌下了眼泪。后来我偷偷看过她写的日记,妈妈说,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如此疏离儿子,自己要如此忙碌而无暇顾及儿子,她觉得对我愧疚不堪,她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会那么依恋她,这份依恋让她十分难以割舍。

  而我永远记得母亲年轻时的模样,白皮肤,大眼睛,长睫毛,乌黑的长发。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母子连心,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把亲情变淡,减弱。

  如果叫我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那应该就是亲情吧。

  我五岁那一年,家里似乎在一瞬间富裕了,那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父亲被提拔为组织部长,然后一直往上,往上,一直到市委。另一件事情是妈妈辞职了,自己开了一个公司,变成了中国第一批下海的商人。

  我一直深深爱着的妈妈更加忙碌了,在那段时间里,银行鼓励贷款,鼓励融资,鼓励建设,我的母亲周丽梅开始整夜整夜地不在家,也似乎是在很短的时间,那个美丽的风情万种的女人变了,变成了一个叱咤风云的女强人。人们总说女人分身是最难的,古话真让人深信不疑。

  我熟悉的母亲在一瞬间衰老了,硬朗了,房子也换得越来越大。

  但那个童年时期抱着我用温柔的声音呼唤我,用像葡萄一样滑腻的双手抚摸我的脸,亲吻我的时候长长的睫毛会痒痒地扫在我脸上的母亲也瞬间地遥远了。

  空虚而寂寞的童年。

  妈妈第一次把我送到文化馆这儿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掏出一大笔钱,纪老师当时看着那一沓钱摆着手说:“周总,你别这样。”

  妈妈强硬地把钱塞到纪老师手里,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法商量:“你知道,我和他爸爸都很忙啊,没时间管,让他学琴就是想闲暇的时间不要浪费了,也怕他乱跑不安全。”

  妈妈又转过头说,语气还是足够的坚硬:“你自己说的在家弹不下去我就送你到文化馆来,好好弹,这可是好老师。”

  纪老师很不好意思地笑了,脸上浮现出一些羞赧。

  我闷声地“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就是不喜欢弹琴,枯燥,乏味,单调,无聊,疲倦。这些当然是不敢说出口的。只是乖乖地跟着纪老师走进房间开始一遍遍地弹着音阶,重复着小舞曲、拜尔、汤普森、车尔尼……

  一曲过后,纪老师显然是万分惊叹:“小朋友,你弹得很棒啊,刚才在妈妈面前怎么不好好弹?”

  “就是不想好好弹。”

  “你学琴几年了?”

  “好多年了……”

  “你很有天赋,相信老师。只是你不够用心,你知道么?”纪老师皱着眉头,“你幸运地落到了我手里,跟我好好学,你还有救。”

  我想我是很喜欢纪老师的,除了小男孩对漂亮女老师与生俱来的好感,还因为她的确是一个不太在乎章法和规矩的老师,她不希望培养出一个能弹出高级曲子的机器人,而注重于培养我的感觉。

  必须承认,跟纪老师学琴的确是非常愉快的。她是敏感的女子,她的敏感在演奏上变成了完全投入,她心情好的时候一切会非常好,低落的时候会一言不发,弹着琴就会泪流满面……

  弹琴的时候会哭么?我看着她掉眼泪的时候心里一直有这个疑问。其实林安弹琴的时候也会哭,弹到《悲伤的鸟》时她的眼睛里就噙着泪,弹《离别曲》的时候她的眼睛也是瞬间就红了,泪光在琴房的灯光下一闪一闪的……

  宜妍也会哭,她也喜欢弹肖邦的《离别曲》,情到深处,她甚至悲哀得说不出话来。

  也许我真的不能成为艺术家,永远都不是艺术家,艺术家如果情绪刚强毫不敏感就一定不艺术。生活给了你一些就总会拿走你一些。

  她们为什么哭呢,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但宜妍的确是个钢琴上的天才少女,听她的《离别曲》你会随着音乐而慢慢忧伤起来,《离别曲》是宜妍最喜欢的肖邦作品。

  “现在我们来看肖邦的《离别曲》,此曲用E大调2/4拍子的三段体(A-B-A)作成。第一段共21小节,可分两段。”纪老师一边讲解一边在琴谱上画着标记,“在切分音的低音上,高音部弹出复音旋律,以Rubato的分句法演奏。中段指示为生气勃勃的,连续着活力充沛的乐句。第三段为第一段的反复。”说完纪老师开始弹起来,林安和我安静地坐在旁边聆听着,两个孩子的手在背后悄悄地握着。

  “第一段真美。”这一天的课结束以后林安说,“我最喜欢第一段。”

  “你不认为中间那段有些跳跃有些活力的更美吗,而且第一段看来很简单啊?”

  “第一段常被人误认为相当简单,其实恰恰相反,要把歌谣风细腻的音质表现出来,非常难,也许没有经历过离别的人难以表达出来这种意境,中断的上与下行和弦,也是难以想象的,简单才是境界,你不认为吗?”林安说,“傻瓜,你肯定体会不到啦。”

  当我逐渐开始领悟音乐的时候,我才知道因为情绪投入,或者是因为有感而发,是真的会把自己弄哭的,也许这跟小说家写小说时自己会忍不住悲伤地哭泣是一个道理吧……而简单的确是更能打动人的,就像是用最简单的方式去爱一个人更让人无法承受一样,那么宜妍,你也是这样爱着我的对吗?

  纪老师的课隔天进行,每次课三个小时,课程结束后,或者是爸爸,或者是妈妈,或者是李秘书就来接我回家。

  生活在小城市对孩子来说是很闷的,北戴河小到你在街上随便走着都能碰见熟人,或者你不论问谁大概都能牵扯出一些忽远忽近的同学和亲戚朋友关系。

  于是在这个小城里,谁都知道我是夏市长的儿子,谁都知道我妈妈是当地最大的房地产公司的老总。

  我坐在车里,刚弹完琴的小小指头仍然是酸痛的,我喜欢哈着热气在窗上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小圈,然后透过那些朦胧的小圈看窗外车水马龙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总有几个跟我岁数一样大的男孩正坐在路边抽烟,染着劣质的黄发,脸上是放荡不羁的表情。

  十字路口拐弯的地方有个邮局,马路边有一个深绿色的邮筒,旁边的一个报摊总是坐着一个稍微比我大一些的男孩子,他在卖报。有时候在等红灯的时候,李秘书会摇下车窗招呼他:“嘿小孩,拿一份晚报!”

  那个男孩塞过来报纸的时候会羡慕地看我一眼,我坐在宝马车里偶尔与他四目相对,卖报的男孩眼神就会被灼伤似的收回去,自卑地离开我们的车。

  第三个路口有一个拥挤的公车站,总是堵车。我喜欢在那儿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公车来的时候人群总是蜂拥而至,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绝于耳。我是从来不坐公共汽车的,妈妈总是说那车上脏,小偷多。即使坐过,那也是很早很早以前了,或是我来北京以后的事情了。

  那些时光,和那些人群一样,都是乏味的。在我看来与我完全不同的那个世界是充满诱惑的。可以光着脚丫在大街上放肆地奔跑,可以在漏雨的屋檐下跳房子,拿着弹弓射杀墙上的壁虎,那是自由的味道吗?

  但妈妈总会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笑着说:“傻孩子,别跟那些野孩子混在一起。

  野孩子,我永远记得妈妈说这三个字的语气,是有些讽刺的,还是冰凉的。”

  我也记得在那个二楼的琴房里,妈妈指着角落椅子上那个披散着头发的小女孩也是这么说的,她毫不留情地说:“纪老师,这是哪儿来的野孩子啊?”

  俗话说三代出贵族。我的爷爷是老红军,是个农民,爸爸是知青,也曾经是农民,妈妈年轻的时候是部队文艺兵,念书很少。

  那么贵族就应该是从我这一代算起的吧,妈妈想尽办法让我显得高贵,上好的学校,弹钢琴,吃西餐。

  这样的教育是很成功的,我的确成了这个世界里的一个小良民,素质良好,帅气大方。

  稍微懂事一些的我就开始打心眼儿里痛恨母亲的一些言行,在我看来那些不是所谓的高贵,用下巴点菜就是高贵么,不跟野孩子玩就是高贵么?

  我想告诉妈妈,我挺羡慕那些所谓的野孩子的,但我有些怕她,她总是很严厉。

  “这女孩挺可怜的,就让她在这儿待着吧。”纪老师说,眼睛里含着泪,老师为什么哭了呢?我很纳闷,但我不敢问,我害怕提到老师不高兴的地方。

  我妈妈因为赶时间就匆忙地走了,临行前不忘在纪老师耳边撂下一句:

  “纪老师,她可以留下,但前提还是不能打扰瑞瑞学习的,你说是吧?”

  纪老师赔着笑脸说:“嗯,下次一定不会了,周总放心。”

  我永远记得那个小女孩的样子,她比纪老师要晚半年出现在文化馆。她就是林安。我永远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她脸上悲哀的表情,她就那样瑟缩地坐在那个小椅子上,像一个受伤的小动物。她的头发遮着脸,一直没有抬头,没有理会我母亲对她野孩子的称呼。她穿着一件红毛衣,很干净整洁地坐在那儿,长长的刘海遮住眼睛,眼神看不见。

  我忍不住想问什么,纪老师摇摇头,示意我开始弹琴。

  那一天我弹的是苏北民歌,错漏百出。好几遍纪老师都忍了下来,终于到第五遍,我的指法还是错了。纪老师火冒三丈,呵斥道:“夏瑞,你想什么呢,哪有人连错五次都错同一个地方的?”

  尽管纪老师不算非常漂亮,但她生气的样子还是很好看的,我不怕她,我不好意思地认了错。但不一会儿我的眼神又飘到了那个女孩身上,我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弹琴,终于忍不住问:“纪老师,这是谁啊,她在这儿干什么?”

  “嗯,这是纪老师以前的一个学生。”纪老师的目光很伤感,语调也湿湿的,“别问了,好好弹。”

  孩子总是好奇的,那一年我十岁,弹了好几年钢琴,在城北最好的小学上学,接触的人看起来很幸福。这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子看起来跟我的小朋友们不同,她看起来并不幸福。于是我又忍不住接着问:“她也会弹琴么?”

  “对,她以前是纪老师的学生啊。”纪老师说。

  “能让她也弹弹么?”

  纪老师似乎心软了,把女孩子招呼了过来。

  那个瘦小的女孩子坐在琴凳上,她的手指很好看,只是我看不清她的脸,她不像一般的女孩那样梳着马尾和麻花辫,只是散着头发遮着脸。她不太好看。

  她开始弹了。手指很灵活,在琴键上跳跃,那首曲子就是《平湖秋月》,我知道这曲子的难度,心里立刻惊叹了一下,她弹得真好。

  输给女孩,实在惭愧。

  我靠在琴边,这个普通又瘦小的女孩在接触到琴键的瞬间散发出万丈的光芒。在她的弹奏下,我似乎看见了月下的湖光水色,淡泊悠远,虚无缥缈,波光粼粼,闪烁不定,细致入微。

  女孩的脚踩右踏板显得有些吃力,但仍然努力去表现那种带着疑问的尾音……

  末了,纪老师突然转过身去,哭了起来,整个人的肩膀都一耸一耸的,我惊呆了。

  那个女孩还那样愣着,坐在琴凳上。好一会儿,她伸出手一遍又一遍地摸着琴键,黑的,白的……

  纪老师说,这女孩叫林安,是她见过的最有才华的钢琴女孩,只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纪老师是这么描述那一场灾难的:林安的家在不久前突发火灾,烧死了她的父亲,家里剧烈的爆炸声把她们家全烧了,她的脸上还烫了很多疤。

  纪老师说这些话的时候尽量小声,怕被林安听见。

  她说:“真的太可惜了,这么好的女孩子,据说消防员救出她父亲的时候,她爸爸整个身子保护着她的手……”

  太可惜了。纪老师抹着眼泪。

  “突发火灾的时候,林安的妈妈刚好不在家,幸免于难。但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有些神志模糊了。我托人给她妈妈找了周末在文化馆清洁卫生的工作,文化馆是安静的,也很安全,林安没地方去就跟着来了。

  “夏瑞,你是个有教养的孩子,你不会嫌弃她对不对?有些人没有弹琴的机会了,只能在这儿看着,眼巴巴地看着,你有机会,你要努力知道么?”

  我看着那个沉默的女孩子,林安。我看着她坐在钢琴前的样子,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明白什么是钢琴,什么是音乐的生命,音乐的生命延续在坚强的林安身上。

  没错,音乐是可以挽救一个人的,音乐是应该用生命去演奏的。

  我也记得,林安第一次转过脸来看着我的时候,她脸上那个丑陋不堪的红疤。但我不觉得可怕,我还记得林安的那双眼睛,她有好长好长的睫毛,林安说那场大火把她的眉毛和睫毛都烧掉了,这都是新长出来的,新长出来的睫毛意外地变得非常的长,闭上眼睛的时候几乎都能扎到颧骨。林安的长睫毛真的非常美,我甚至能想象到火灾之前林安的样貌,应该是可爱的,美丽的,纯洁的,甜蜜的。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突然敲开母亲的房门,对着正在忙碌地敲打键盘的母亲说:“妈妈,我以后会好好弹琴的。”

  妈妈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她摘下眼镜,看着那个靠在门边的孩子,那是她的儿子。可是她了解过我吗?她尝试了解过我吗?在她看来,我应该是简单极了的孩子,也是听话极了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无须多加了解。她这么认为。

  父亲总说我有点不合年龄的安静。我不像一般男孩那样捣蛋。母亲还曾经在办公室里和公司里的女人们这么说过我:“我儿子心思多,人小鬼大。”说完又加了一句,“沉闷,这么点儿大个小孩整天都安安静静的。”

  她的下属往往会这样巴结地说:“安静点儿好啊,男孩皮了就管不住了。”

  妈妈此时就会内心欢喜表面不耐烦地说:“太难管教了,现在的孩子啊。”

  其实我真的是个好孩子,善良,听话,干净,聪明,说到做到。我一直认为童年时代安静的孩子是善于思考的,也是更聪明的,对生活有更加深刻的认识的。换言之,是有想法的孩子。我从此以后真的开始努力学琴,孩子有了信仰,就能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我开始每天回家后也闷头在琴房里弹个不停,以至于最后爸爸都心疼我了,忍不住说:“瑞瑞,休息一会儿吧。”

  从那时开始,《平湖秋月》变成了我的一个梦,十岁那一年我突然做的一个梦,这个梦来自于一个叫作林安的女孩子,来自于梦乡中那些湛蓝的湖水。

  现在,我还是站在琴房的窗口,想起那个梦,北戴河是没有湖的,只有海。北京也是没有湖的,弹了这么久的《平湖秋月》却没有见过真正的湖,有些遗憾。

  那么,林安你在哪儿呢,你会像你自己说过的那样找个湖边住下来再也不见我吗?

  现在我已经成长为一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二十三岁。我的个子已经比窗台高好多好多了。

  在我还够不着窗台的那个时候,文化馆里总是聚集着许多的孩子,学书法的,学英语的,学琵琶的,学古筝的,大人们恨不得孩子有无数个特长。学钢琴的人最多,在很多人看来,钢琴就意味着典雅的气质,修长的手指,还有殷实的家境,甚至是好几代人的梦。

  林安也曾有过这样的一个梦,一个一辈子都与音乐相伴的梦。

  但是那个梦已经碎了,我记得在那个能看到海的小山坡上,林安伤感地回过头对我说:“我现在只是一个目光呆滞的女清洁工的女儿,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是。”

  有时候,没有梦的人是幸福的,梦醒了的人才是不幸的。

  在那个曾经看起来那么高的窗台边上,伴着微弱的灯光我找到了十年前林安画的那个八音符,是用钢笔画的,现在已经花了,变成毛茸茸的一团。我知道林安是用什么样的心态把它画上去的,林安淡淡地说:“夏瑞,你知道么,我现在,就要跟钢琴告别了。”

  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林安知道这个符号它曾经是一个八音符,它突兀地变成了一团模糊的痕迹。但我忘不了这个八音符,我甚至能寻找出它扭曲的纹路,像一个小人儿的八音符。

  我突然记起林安曾经说过的话,那是我们认识的第三年林安说的,她的声音透着一股凛冽,还带着一些微弱的气息,语调永远是平的。她就这样站在这个窗台前看着楼下的一大片绿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说:“夏瑞,你知道吗,我还是很想坐在一个很大的演奏大厅里弹《平湖秋月》,你说还会有这一天么?”

  “当然会。”我说,“说不定我们还可以一起合奏。”

  然后林安就回过头对我笑了,她的头发还是遮着脸,遮住她脸上的疤痕,但我觉得她是美的,因为林安的笑里带着泪。

  那是林安的梦,也是我的梦。

  再次站在那个窗台上,我突然间觉得,这么久了,竟然过了七年,从十六岁离开这个城市起,我就没有再见过林安一面。但我却可以这么清晰地记起林安的样子,她的皮肤有些糙,眼睛是单眼皮,眉宇之间有些单薄,鼻子很小,右边脸颊永远是用头发遮住的,在那儿有很大的一块红疤,凸起的,睫毛很长很长。

  从我认识她开始,她就一直留长发,越来越长。

  林安也曾开玩笑说:“出事之前,很多人说我长得可爱。”

  我就会说:“你现在也很可爱啊。”

  那是我说的实话,我不喜欢撒谎,即使是善意的谎言也不愿意说。所以我回想起自己当时直白的判断,的确也觉得林安很可爱的。即使我身边许多的女孩子都比林安好看,但我还是觉得林安很可爱,她不是一般意义的可爱。

  她身上有一种隐隐流露的善良,我喜欢她。两颗孤独的小灵魂互相慰藉互相取暖时融合在一起的小宇宙在那些岁月里闪烁着光芒。

  在我的记忆中,北戴河是个非常美丽的城市,它不同于所有的北方城市。它总是安静的,淡定的,只有在夏季的时候有游人缤纷的喧闹。没有漫天的黄沙和糟糕的空气,只有湿润的海风和清洁的街道。

  只是逐渐长大的我慢慢不这么认为,我开始厌恶这座城市的微小,微小得让人失去了一切隐私,似乎在大街上随便抓来一个人,三五个问题之后你就能套出你和他或亲或近的朋友亲戚同学关系。

  十六岁的时候,我就是那么迫切地想离开这个城市,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样想拥抱一个更广阔的天空。

  那时候,林安就会坐在琴房边的凳子上看着我说:“没错,你理应这么想。你是应该离开这里去外面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

  “那你呢,你跟我去外面的世界么?”我问她。

  “不,我不去。”她就这么果断地回绝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林安的眼神一瞬间就暗淡下来,她没有看我。

  其实,那个时候的我真的是个单纯的少年,对感情仍旧懵懂并且一无所知,思想单纯很容易吊死在一棵树上,像每一个北方的男孩子一样直来直往地面对这个世界。所以我当然不知道对一个女生说出“跟我走吧”究竟有多么严重的意义,忧伤的女孩总是早熟的,所以对这四个字的感受却是生命中无法承受的强烈。

  “我只是单纯地喜欢跟她在一起,我只是单纯地不愿离开这个朋友罢了。”

  “但事实真的是这样么?真的是这样么?”雨晴问我,我抬起头来,不愿意看她,目光却不知道该落往何处。

继续阅读:雨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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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疯狂的小事叫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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