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真的不要我陪您一块去吗?”铜镜前,墨儿轻轻为梦白梳着发,再三确认道,模糊的镜像映出她溢满担心和不安的容颜。
梦白摇头“真的不用了,还嫌这风头出得不够大么?”
入宫两天,宫里宫外,朝上朝下,莫不厉眼盯盯的瞅着她这个凭空出世的正一品女官,要不是皇上挡的厉害,只怕她这会儿早成炮灰了。
“可是……”
“没关系!”梦白打断她,柔声安抚“不是还有皇上吗?何况只是一个年宴而以,不会怎样!”
“小姐尽会安慰人!”墨儿不满道“我可是听说了,去赴宴的那些都不是什么善主,我看我还是跟着小姐一块儿去吧!要是出事还能有个照应!”
“傻丫头,瞧你担心的!不会出什么事的!就是有事了我自己也能处理好,倒是你去了反倒要给我添乱!”梦白笑道,“本来就只是个侍候人的奴才而以,品阶再大又如何?只是皇上这么大张旗鼓的宣扬,现在各宫的主子瞧着我都觉得刺眼,越是这种时候,我们便越是要低调些才是,这种情况下我再带着个贴身丫环去赴宴,主子们还不都认定我是在炫耀了?这么一来,事情反而要更加棘手!”
梦白将利弊分得条理清晰,墨儿尽管依然担心,却也不得不说道“小姐考虑的这么周详,墨儿多说无益,只是万事小心……”
梦白点点头“我明白的!你就安心呆在乾清宫等我回来,要是无聊就去和值班的宫女们说说话,其它的不必操心!”
巧在这时小禄子过来唤她动身,却见小偏殿大门紧闭,于是便在外面低声叫道“姑娘,皇上要起驾了,您准备好了吗?”
“好了!”梦白应声推门而出,候在门口的小禄子立刻恭敬的向她打了个千,嘴里说道“姑娘有礼了!”
“禄总管,我说过你不用对我行礼……”
“姑娘,请恕奴才无法遵照,这是皇上的旨意,奴才亦不敢抗旨!”
是的!这是皇上的旨意!凡宫中有品阶之女眷见到正一品女官都要尊称一声“姑娘”;凡宫中无品阶之宫人见到正一品女官都要行跪安礼!
梦白对皇上这个决定颇感无奈,却又拗不过认真执行的众人,眼下也只得道了句“算了,我们走吧!”说着便向乾清宫的正殿走去,皇上早已等在那里,让一国之君等她一个小小宫人,她何德何能?梦白快步走到他面前,行了个宫礼,道了句“奴婢该死!让皇上久等了,皇上吉祥!”
皇上微微一笑,当着众人的面亲手将她扶起,爱溺道“说过多少次了?叫你见了朕不用行礼……”
“奴婢不敢!”众人面前,梦白也答的顺溜。
皇上也不再废话,牵着她的手便要上御辇。
“皇上!”梦白扬声叫道“咱们还得去接皇后娘娘呢!还有老祖宗,她老人家也要等急了。”说话间已不动声色的将手悄悄抽了回来,眉宇间的机警在暗喻着他不要这么张扬。
皇上何等聪明?立刻会意过来,不禁觉得有些惋惜,他原想两人同坐轿辇能够多相处片刻,她刚回来,而他这几日又忙于国事,根本没有时间好好跟她说话,细想两人几乎小半年未见,心中着实想念的紧。
惋惜归惋惜,心中却也明白宠爱过盛将为她惹来更多麻烦,有些事情,做到适可为止便好了,也是她能够接受的范畴,所以当下便独自上了御辇,梦白也终于松了口气,未敢歇息,随后坐上了早已为她准备好的精致八角轿舆。
“摆驾坤宁宫!”甫坐稳,轿外便传来了小禄子的声音,略微颠簸后,轿子便稳稳向坤宁宫而去。
今晚,是辞旧迎新的除夕之夜,按照惯例,皇上要在养心殿设宴,与后宫嫔妃同吃团圆饭,只不过,今夜却不同于往年!
“宜嫔娘娘到!”一道尖细的嗓音,突兀的响起,鼓噪的众女纷纷停了下来,齐齐朝门外看去,略微倾斜的轿辇中步出一个穿紫色宫装的娇艳美人,望着面前众人,轻笑道“呦,众位姐姐妹妹们早到齐了呀?对不住,芷榆来晚了!”说罢绢帕摆动朝里走来,发钿上垂着的流苏在走动下摇摆有节,好一派的妩媚风流。
“宜妹妹来啦?”一个酥麻的声音传来,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从里面走出一红一蓝两个宫装美人“我和惠姐姐等你半天了!”来人正是荣嫔和惠嫔,眼下三位便是目前后宫最得宠的嫔妃娘娘,众人莫不让着巴结着。
只听宜嫔巧笑言兮道“让荣姐姐和惠姐姐久等了?实在过意不去。”没办法,今天可是个争奇斗艳的日子,还有那个没露过脸的一品女官,要是不好好打扮一下,怎么斗得过人家?这打扮嘛,自然也是要多费些时间才行。
三人又客气了一番,宜嫔便率先问道“听闻两位姐姐这两日派人去了乾清宫,不知可探听到些什么?”
“宜妹妹说笑了,宜妹妹还不是派了两三个亲信去,不知宜妹妹又探听到了什么?”宫中女人就是这般,即便一起讨论八卦,也要防来防去。
宜嫔脑子转的快,知道要是自己先不说,也别想从她们口里套出丁点话来,三人中她最受荣宠,所以她也是最急的,当下挑挑眉,道“甭提了,派了三个人去,都被打发回来了,皇上那可不是随便好动脑筋的,围得跟个铁桶一样,什么都没瞧着,白白花了我几件首饰。”
二人惊呼“妹妹去也没讨到好?姐姐们也是派了好几个人去,可什么都没打探着啊!”
三人唏嘘不已,纷纷嘀咕“也不知道是打哪冒出来的,这刚进宫呢,就把皇上迷的神昏颠倒……”
“我可是听说……”惠嫔警惕的朝身边望了望,再三确定只有她们三个人在听后才低声说道“听说皇上老早就认识她了,还是三年前呢!”
“什么?”其余二人均吃了一惊,立刻严肃起来“你这消息是打哪听来的?可不可靠?”
惠嫔笑笑,当然不可能告诉她们消息是从明珠那得来的,只随口道“听下人嘀咕的,也不知道到底可不可靠。”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听说长得还不错!”她这话说得隐晦,明珠当初告诉她时,可是留的绝世惊人四字,还叫她千万无论如何不要得罪于她!
宜荣二嫔轻嗤“长得还不错?这宫里长得不错的女人还少吗?只怕有本事得到皇上的宠爱,也没本事守住皇上那颗四处留情的风流心!”言下之意两人却似已放心下来了一般。
惠妃暗暗摇摇头,却也未说破,只怕事情没这般容易啊!
自打皇上突然册封一个叫苏梦白的女人为正一品女官开始,宫中便到处弥漫着一股隐忍的躁动和不安,大家都不知道这个女官是什么来头?又是从哪里窜出来的?只知道她享受与四妃同品级的殊荣待遇,可眼下皇上且年轻,四妃尚有三位空悬,这宫中除了皇后与远在五台山的佟贵妃,又有哪个人的品阶能大过这正一品女官,就连当下最得宠的宜惠荣三嫔,也不过是今年才晋的嫔位。说的好听大家都是皇上的女人,有些业已生育龙子凤女,只怕到时候见了这正一品的女官还要尊称人家一声“姑娘!”,要是没排上品阶的,还得侧身行个跪安礼。就这样,皇上还要给她特权,赐住乾清宫偏殿,不用穿女官服饰,见了亲王贵胄也不必行礼,这般主奴颠至,传出宫去也不怕让人听了笑话。
虽然尚未册封,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她是皇上的女人么?即便是皇上的女人也没有关系,可刚进宫就这般狠狠的凌驾于众人之上,众人莫不惶惶不安……
此事影响重大,牵连甚深,朝中不少与此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大臣纷纷谏言弹劾,可惜皇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事事拿不定主意的小皇上,十年的亲政生涯中,他早已培育了自己的君信和权威,只听他在朝堂上一喝“众卿是在质疑朕处理内宫之事的能力吗?”这句话何等毒辣?谁敢怀疑皇上的能力?谁又敢否认皇上的能力?一句话,堵的所有大臣都灰头土脸的撤了回来,个别不甘心的权臣状告到太皇太后那里,不料,太皇太后却称病闭不见客,摆明了支持皇上,权臣吓坏了,灰溜溜的回去,再不敢多议,此事到此画上完美的句号,皇上以他绝对的权威与压倒性的霸气加上太皇太后的默默支持大获全胜。
朝堂施加的压力宣告溃败,后宫各主子莫不气得咬牙切齿,不甘和愤恨,让她们急红了眼,听闻那个女人进宫了,隧纷纷派出亲信打探,只是她人在乾清宫,里三围外三围都有重兵把守,且随侍众多,皇上又保护的紧,以各种名目派出去探询的人都被打发了回来,是以,众人对苏梦白这个名字均是百闻却始终未能一见,所以尚不知道她是何方神圣?
听闻今晚的年宴她要随同皇上出席,纷纷争先恐后的描绿妆红,个个打扮的如细瓷般精致可人,唯恐落人后去。宫里的女人有时候真的很可笑,当盛宠眷恋在某一个人身上时,总喜欢用美貌来定论输赢!是以,这番盛装打扮,也并非没有与那素未谋面的女官一较高下之想法。
只是可惜,这次,她们恐怕要失望了!
三人正在嘀嘀咕咕,猛听门外一声高唱“太皇太后,皇上,皇后娘娘驾到!”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因着三人的到来,总算将那些蠢蠢欲动,暗藏玄机的复杂暂时抑制了下去。
“都起了吧!”太皇太后站在中间,左右各陪着皇上和皇后,笑的慈善。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却依旧低垂着头不敢有所动作,未发话之前,没人敢在太皇太后面前放肆,就连平常最胆大活泼的宜嫔这会儿也乖的很。
太皇太后看着眼前这群女人的反应,微皱了皱眉,道“一场家宴而以,大家不要太拘束了!”说完,便挽着苏嬷嬷朝主座走去。这些女人,在皇上面前是撒泼似的蹦上蹦下,在她面前却一尊尊像活菩萨般,实在无趣的紧。
众女这才轻松起来,头甫抬起,眼神便纷纷向皇上身边偷偷瞄去,果然,皇上身边站着一个穿月白色宫装的年轻女子,只是,那女子怎么可以这样美丽?
绝世的容颜上脂粉未施,衣着也是素雅简朴,和今天这般隆重的节日格格不入,可配着那身浑然天成的优雅,竟高贵甚于皇后。此刻,她幽深叫人看不出情绪的黑眸正大胆放肆的直视着她们,带着致命的骄傲与威胁,叫人不敢与之对视,不由自主的,众女被梦白目光中的气势所摄,纷纷垂下脸去,不敢再抬头看她。这样的女人,与皇上站在一起竟天照地设般的贴合,好像那个位置本是专门为她而量身定做的一般;这样的女人,美丽耀眼,那独特的气质仿佛巨大的磁场般牢牢的吸引着身边的人,叫人再难移开目光;这样的女人,如此危险,她们惹不起,连嫉忌都不能!
梦白暗暗松了一口气,皇上给她惹的麻烦,她总算暂时给解决了。这群如狼似虎的女人,也总算是暂时被她给定住了。她知道今晚的宴无好宴,要想今后好好过她安生太平的日子直到回去那一刻,就必须先发制人,让这群全天下最尊贵最骄傲最不可一世的女人对她产生忌劾,不敢随便轻举妄动,而最快捷有效的方法便是在气势上直接压倒她们,让她们从心里感到害怕,明白她是不能惹的,很显然,她成功了!
事实证明这群女人聪明而不无知!察言观色,耳听八方,审时度势,看清局势,不会一头蝇样的瞎撞上去以卵击石,飞蛾扑火的险冒得太大,而她们,输不起!
思绪神游大海间,身体已经自主的凭意识跟着皇上到了主座前,这才看清皇上已经随太皇太后一起入了首座,皇后也已在左侧入座,此时她正突兀的站在皇上面前,众人都在盯着她,不知她要做何举动?梦白原意是想低调行事,能避则避,只是此刻看着底下众人纷暗不明的目光,又临时改了主意,隧大大方方在右侧空着的主妃位上坐了下来,不经意的与对面坐着的皇后打了个照面,微微一笑,自然也未忽略皇后那一抹洞悉的神色,看来,皇后早已知晓其中典故!竟然她的身份已经到了这般敏感而又昭然若揭的地步,她索性便更主动些,这样一来,她们应该更不敢打她的主意了吧?
梦白此举,满座哗然色变,众人皆没想到这个一品女官竟然大胆张狂到如此地步?虽然她的身份大家都已经心照不宣,但毕竟尚未册封,这个时候,身为当事人的她不是更应该含蓄谦逊些的吗?怎么可以如此的--目中无人?
众人皆觉得难堪,纷纷抬头望向首座上最尊贵的三人,却见皇后和太皇太后神态平和,一脸从容,让人猜不透心思;而皇上,那真是皇上?一惯温柔俊美的脸上浮现的是那般深情的宠溺和纵容,轻扬的唇角挂着一抹满足的浅笑,笑容中包含的真意,那样的令人熟悉,依稀在某个人身上长久的停驻过,只是后来却再未出现,这个发现让众人惊恐莫定,目光又皆纷纷射向梦白身上,难道?她会是第二个佟贵妃?
众人神色复杂,心思各异,满面如花的笑容藏不住那颗空落的心,太皇太后将一切端倪尽收眼底,心中暗叹:看来这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后宫又要无宁日了!其实女人们争来争去,只要不太过份,倒也无伤大雅。皇上的后宫还年轻,要是过早便趋于平静,反倒破坏了它原本应有的活力。不过,这丫头似乎也不赖呢!心中想着,脸上不禁便露出了些许笑意,朗声说了句“开始吧!”一声令下,奏乐立刻响起,年宴至此正式开始。
皇室设宴,真是好大的排场!梦白皱眉仔细看着面前的歌舞表演,心中筹谋以后回去也可照此设宴,而具体的规划布局也顷刻便在脑海中形成蓝图。专心想着其它,却忽略了一道灼人的视线。
酒醉香迷,再多的纷乱心机也渐渐消弥,下座的红颜含羞带媚,一个比一个美丽,目光偷偷或大胆的直视着皇上,渴求得到他的注意,皇上却无心他想,眼中只有右座的梦白,此刻只见她秀眉轻锁,似在思考一件极为困惑的事情,葛然又眉眼尽舒,红唇微启,似笑似嗔,显然是想通了。皇上望着梦白撩人的娇态,不禁有些想入非非,是以,太皇太后的两次问话,他都没有听到。
“皇上!”太皇太后挑眉,瞟了眼身边的梦白,有些好笑的说道“您怎么了?”
皇上回过神来“老祖宗?”
“看来皇上是看着这些美人连眼睛都移不开了。”太皇太后故意高声调笑道,底下众女面上纷纷娇笑不已,暗地里却已恨得银牙欲碎。
“皇上,老祖宗是问您这歌舞表演的怎么样?”皇后体贴的为皇上解围道。
“这些都是皇后费心安排所致,自然是不错的!”皇上放下酒杯,赶紧说道。
“皇后你别为他说话!”太皇太后轻嗔道“他那双眼睛也不晓得瞟哪去了,压根看都没看。”
众人看着太皇太后的故意为难,又是一阵娇笑不已,大多数已经开口为皇上求情了,宜嫔率先站了出来,朝上轻俯了俯,娇声道“老祖宗,您就饶过皇上吧!芷榆甘愿替皇上受罚。”宜嫔一向活泼胆大,深受皇上喜爱,此刻话说完便脉脉含情的望向皇上,欲语还休的娇俏模样好不惹人怜爱。
皇上尴尬的撇开脸去,碍于梦白在场,未作言语上的响应,只淡淡道了句“宜嫔的心意着实可赞,且回位子上去吧!”
宜嫔不禁有些失望,道了声“是!”便悻悻的回到了自己的位上,其它人一看宜嫔这回也没讨着好,不禁有些兴灾乐祸。
皇上见宜嫔入了位,这才敢将目光抬向梦白,却见后者一副淡定的样子,心中不禁有些失落。
这是她第一次见皇上的女人,看着她们望着皇上暧昧调笑的目光,爱慕渴望的眼神,以前的无欲无求身处局外都在今日彻底颠覆,原来她并非不在乎,也并非控制的很好,只是未亲眼见识而以。胸中窜腾的莫名怒火正被她极力压制住,脑中拼命提醒自己:这是正确的,无须去争什么,也什么都不要表现,这个世界不属于自己,这件事也只是更加证明他们之间的不可能!这么想着,心绪便慢慢平定了下来,越发理智的将心中那刚荫起的一点小情芽连根拔起。
思绪重新归位,歌宴仍在进行,就在梦白百无聊赖不知这样无所味的歌舞何时才能结束时,坐在她下座一个着嫩黄宫装的女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德小主,您好歹吃点东西吧!”宫人轻轻的规劝悉数进入耳朵。
德小主?梦白挑了挑眉,康熙早期的后宫主位多数空悬,现如今能够排得上名分的,多半以后要成妃成后!这个德小主,莫非就是那个德贵人?脑中忽然记起慧茗对她说过的话:“宫中有一德贵人,十七年要生下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将来是要成为帝王的,如若你不确定要在这里呆多久,最好不要为难于她,在后宫她也许不是最出色的,但她生的儿子,以后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人物。”这么想着,脑中警觉,于是又凝神听了下去。
德贵人摇摇头,孱弱的说道“我吃不下!”说完又忍不住的掩袖干呕,好在此时众女的注意力都在皇上身上,也没人瞧得见她的异样。
梦白不由细细的打量她,只是,她怎么可以瘦成这样?鹅黄的宫装瞧得出是贴身订制的,此刻套在她身上却像是唱戏的大褂般宽松肥大,本应丰腴嫩白的脸蛋现在也憔悴的不似人形,而这一再的干呕……
梦白心中一动,莫非?心中疑虑想通,像是打定主意要吸引众人注意般,梦白高声问道“德贵人,您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此宴梦白第一次开口说话,众女都被她那似南粤又似番邦异域的奇特口音吸引,纷纷看了过来,听她这口音,竟不是旗人呢!众人皆扬高了眉,面露不屑,一个南蛮子而已,也敢这般嚣张?她们好歹都是满洲世族之女,没有被个南蛮子骑到头上的道理!
德贵人也是一脸惊诧不已的表情,大家的心思都在皇上身上,不知这位女官是何时注意到她的。太皇太后、皇上和皇后也纷纷投来了询问的目光,梦白隧起身行礼,对着三人恭敬的说道“禀太皇太后,皇上,皇后娘娘,奴婢是见德贵人脸色不好,一晚上又没吃什么东西,才出声询问的,不想声音大了些惊动了大家,奴婢罪该万死。”
皇上听出话外弦音,只是不知梦白意欲为何,便随意的接口道“竟然德贵人身子不适,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皇上!”梦白再次叫道“奴婢曾学过些帮人看诊把脉之术,请皇上允许奴婢为德小主诊上一脉吧!”梦白一口一个奴婢,姿态是摆的很低了,只是那味道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梦白何时学会看诊把脉了?皇上不由再次看向她,目光中十分不解,不过她今晚的表现令他惊喜,当下便也配合着把戏唱下去“朕倒是忘了苏女官看病诊治的医术十分了得,昔日还曾救过朕一命,也罢,你便帮德贵人看上一看吧!”
梦白诺诺领命,起身走到德贵人面前,含笑有礼的问道“德娘娘,能否让梦白为您诊上一脉?”
德贵人惊疑的看着立于眼前的梦白,后者一副亲切善意的面容,莫名的使人相信,德贵人不由便将手轻轻伸了过去,温柔道“ 那烦请苏女官为我看看,也不知是怎么了?近日老是吃不好睡不好,人也消瘦的厉害!”只是诊个脉而已,想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梦白轻轻将手搭在德贵人的脉搏上,此时闻言点点头,便不再说话,看起来还真像在认真把脉,少顷,梦白放下德贵人的手走至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前,请命道“禀太皇太后,皇上,皇后娘娘,奴婢医术浅薄,对德娘娘的脉状不敢乱做妄测,还需请太医过来复诊!”
皇上沉吟半晌,便宣道“传太医!”
众人皆觉得疑云重重,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皇后有些急,不禁开口问道“苏女官诊到了什么便直说吧!就这么吊着实在让人难受。”
梦白闻言这才缓缓说道“依奴婢的判断,德娘娘呈现的是喜脉,只是更一步的确诊,还得由太医来做……”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太皇太后也激动起来“苏茉儿,快去看看,这太医怎么还没到?”
“真的吗?”德贵人也是又惊又喜,不由便抚向了肚腹,怪不得这些日子吃什么都没胃口,原来是有个小生命在折腾。
太医匆匆而至,请过安后便直直奔向德贵人身边,细细把起脉来,只是过程中那表情却时惊时喜,交错复杂,半晌之后,太医缓缓放下德贵人手腕,起身回命道“恭喜太皇太后,皇上,皇后娘娘,德小主有喜了……”
太皇太后听到这里不禁喜上眉梢,皇上看向德贵人的眼神中也稍带了些许笑意,不料,太医后半段的话又将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过……”未出口的话却是在斟酌用句。
“不过?不过怎样?”太皇太后一颗心被撩拨的忽上忽下,不禁急道“你有话就快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不过,德小主怀孕而不自知,饮食多有不当,加上害喜严重,身体虚弱,只怕腹中胎儿难以保全……”
“什么?”太皇太后闻言大声呲问道,那声音中的权威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太医被太皇太后的威势吓的一耸,不等太皇太后问有没有补救方法便赶紧说道“但是只要从现在开始悉心调理,还是有希望的。”
“有希望?是几成?”太皇太后不依不挠,继续问道。
太医抹了抹冷汗,磕磕巴巴的说道“只要……德小主配合奴才……用药……奴才有九……九成的把握!”
太皇太后这才点点头,挥了挥手“那好,这事便交给你去办了,你这便跟着德小主一块回去,负责她的膳食!”太医诺诺点头,这便退了下去,行至梦白身边时,目光朝她射来,梦白认出是几月前为她治病的安太医,便轻点了点头示意,安太医和之一笑,终于退了下去。
太皇太后又对德贵人笑眯眯的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德贵人乖顺的走上前去,太皇太后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拍了拍,慈爱的说道“德婉啊,身子不适就早些回去歇着吧!听太医的话,不要想东想西的,安心调理身子,老祖宗等着抱太孙呢!”
“德婉知道了!谢老祖宗关心。”德贵人恭顺的轻轻应道。
消停了片刻,就在众人对着皇上暗送秋天的波菜时,一个着玫瑰红宫衣的美丽女子袅袅自座上站了起来,梦白见其座靠前,心中猜测不知这又是哪位得宠的小主?
只见她轻移莲步到太皇太后和皇上座前,对着太皇太后道“老祖宗,今儿可是大年三十呢!年年三十都看这歌舞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趁着今儿这日子,众姐妹都在,一人给老祖宗表演一个节目!”声音娇嗔随意,显然和太皇太后十分熟稔。
太皇太后打趣道“平儿这么说,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什么节目?”
皇后也笑道“可不是?不知平妹妹今天准备了什么节目?”
平儿也不推辞,只是笑笑道“平儿确实是准备了一个节目,可这个节目还得请太子殿下才能完成。”
“保成?”太皇太后一听到嫡太孙,不禁笑眯了眼“那么小个人儿,也会表演节目?”
平儿笑着回道“老祖宗,太子聪明着呢!不仅会吟诗作诵,还会耍拳!”说到“耍拳”,自己都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梦白听着她们的对话,心中揣测不知这个平儿又是哪位娘娘?听语气不仅和太皇太后极为相熟,和太子也颇为亲密。
说话间宫人已带着三岁的小太子自旁边的小膳台走了过来。梦白这是第一次见皇上的孩子,不由瞧得仔细,只是当那个粉雕玉啄的小人儿被嬷嬷牵着缓缓走近时,心口突然堵得慌,不由撇开了眼去。
保成被嬷嬷牵着走到了御座前,平儿顺手接了过去,带着他向座上的太皇太后,皇上,皇后各行了一个拜礼,只听他小小娇稚的声音在大殿响起“保成给老祖宗,皇阿玛,皇额娘请安,祝老祖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祝皇阿玛事事顺心,多纳些娘娘;祝皇额娘永远年轻漂亮,早日生个弟弟给我玩。”声音高亢,吐字清晰,年纪小小倒也颇有气势。
太皇太后早已笑得合不拢嘴,“小心肝小心肝”的叫着一把搂在了怀里,慈爱逗弄道“保成,告诉老祖宗,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保成指了指旁边站着的平儿,朗朗道“是平姨。”
姨?平姨?这位被太子称做平姨的娘娘莫非与赫舍里皇后有什么关系?梦白思虑着,突然记起几月前的册后大典上前皇后之妹也被封为了僖嫔,难道就是眼前这位女子?这么想着,也就真的想通了。
只听僖嫔笑着对保成嗔道“保成你还没有表演节目呢!”太子自前皇后逝世后名义上虽是由皇上亲自抚养,但一来皇上国务繁忙,二来太皇太后又年事已高,三来皇太后又常年不在宫里,所以实际的养育照料都是由僖嫔在负责。
僖嫔年纪尚轻,且未生育,太子又聪明可爱,加上她是前皇后的亲妹妹这层关系,所以照顾起来极尽亲心,两人感情深厚,宛如亲生母子。
“是!”保成乖巧的回过话,便对着太皇太后说道“老祖宗,保成跟师傅学了一套拳,耍给你看。”
“呦,保成还会耍拳哪?那耍给老祖宗瞧瞧。”太皇太后说话间已经将他放了下来,任他一摇一晃的小跑着到了殿中央。
众人皆兴致勃勃的盯着保成,不知他要耍套什么拳术,只见他在中间站定,矮矮的小身子左右开弓拉开架势,没有歌乐伴奏,场中一片寂静,保成一板一眼的耍着少林拳,即便动作不规范,脚跟也站不稳,太皇太后却已看的惊喜连连,直呼“其有乃父之风”。
保成一举得了个满堂彩,僖嫔面上有光,笑容也不禁有些得意,只听太皇太后爱怜的问保成“保成耍得真好,想要老祖宗赏你什么?”
保成转了转亮晶晶的眼珠,扬着头,很认真的说道“保成不要赏赐,保成要皇阿玛陪!”说着已经自太皇太后的怀里挣脱出来,径自奔到了皇上面前,伸开手要他抱。
皇上一脸宠爱的抱过保成,对着他笑道“有些日子没见,保成长沉了不少呢!”
只见保成可怜兮兮的对着皇上说道“保成好想皇阿玛,皇阿玛今天晚上要陪保成一起睡。”稚嫩的话语说得还有些含糊不清,但很显然,这话是有人教的!
保成的确聪明又可爱,但毕竟还是个三岁的孩子,要是今晚和皇上一起守岁而身边又没有熟悉的人相陪是一定会哭闹不休的,而这个熟悉的人,自然是僖嫔。
大家心中都很明白这一点,是以纷纷面露不屑之色,交头接耳的说着话,梦白瞧着底下众女间的互动,心中暗叹争宠开始了!想在开年的头一个晚上便被皇上宠幸,这一般是皇后的殊荣,区区一个僖嫔也敢如此妄想?没这么容易!
果然,只见宜嫔挑衅般的瞟了一眼僖嫔便开口笑眯眯的哄着保成 “太子,这可不行哦!除夕守岁皇上阿玛是要陪着皇后额娘的,这样开年才会国泰民安,万物协调啊!太子也能早些有个小弟弟一起玩。太子要乖,要听话哦!”言语间意有所指,众人皆听得明白。
保成皱着一张小脸,都快哭出来了,也不理宜嫔的话,一下一下轻轻拉扯着皇上的衣角,可怜巴巴的撒着娇“皇阿玛!保成要跟皇阿玛一起睡,呜呜……”
“皇上!”荣嫔也不甘道“荣宪也说好久没见着皇阿玛了呢!皇上也不去看看她。”说完还状似抹泪的遥望了眼不远处小膳桌上正吃得欢快的女儿。
一时间,众女纷纷发言,像吵口了锅,太皇太后在旁悠哉喝着茶,刚硬的嘴角边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看着被困的皇上却并不急着帮他解围,摆明了看戏的样子;至于梦白,也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麻木的看着眼前这场打情骂俏的闹剧。
皇上早已被缠得头痛至极,正当他在脑海中思索着怎么个拒绝法子时,只听皇后轻轻一喝,却威信十足“胡闹!看看你们这一个个像什么样子?皇上为国事忧虑的夜里连觉都睡不好,你们不体贴倒也罢了,还在这争来抢去的尽惹他烦心……”还是皇后善解人意,知道眼下这个情势太皇太后说不得,皇上说不得,只有做为嫡妻的她说了才不会伤了这群女人的心。
大家看皇后都发话了,纷纷噤了声,大殿这才消停下来,皇上暗暗松了口气,朝皇后暗暗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后,才对着怀里仍在抽泣的保成哄道“保成,皇阿玛今天晚上有很多事要做,就让你平姨陪你一起睡好不好?保成要是听话,皇阿玛便赏你一对儿袖犬(指可以藏在袖筒子里取暖的小犬,自清朝开始盛行的,具体年代不详)。”
保成的眼睛一亮“真的?”
皇上点点头“只要保成听话。”
“保成一定会很听话!”
皇上又点点头,这才示意身边的僖嫔将他抱了下去,一场小插曲总算结束。
这顿饭,吃得可真是别开生面,花样百出。好在也差不多到了要给太皇太后辞岁的时辰,众女纷纷起身,就连旁边小膳桌上的小阿哥、小公主也由着乳母们抱了过来齐齐跪拜在大殿中央,磕头唱道“老祖宗吉祥,老祖宗万寿金安……”
太皇太后端坐正上,在空中轻托一下,对着底下众人笑道“都起了吧!”
众人纷纷起身,却猛然听到一声惊呼“皇后娘娘……”
众人一震,齐齐看去,却见皇后原本红润娇艳的花容此刻正青白交错,和着剧烈的颤抖,竟隐隐散发着一股黑气,众人大惊:这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一顷的时辰,皇后已面色灰败,眼窝凹陷,只听她凄厉的叫道:“是她!是她!她还是恨我啊!还是不肯放过我啊……”未叫完便抑制不住的喷出口血沫,眼一闭,就这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皇后一倒,整个大殿彻底乱套,众女四处尖叫奔窜,阿哥、公主们也被这突来的变故吓得直哭,除了她自己的贴身宫女在身边守着,没一个人敢去扶,就怕那恐怖的事情也发生在自己身上。宫中就是这般现实,即便你贵为皇后,你也不能强求别人拿颗心送给你。
皇上一个箭步奔到皇后身边,一把抱起她,对着远处懵了的小禄子气急败坏道“你还愣着干什么?传太医!”
小禄子这才反应过来,十万火急的往外跑去。从未出现过这种事情,皇后竟在除夕大典上吐血昏倒,所以大家的反应都比较惊慌,或者说大家都惊慌的不知该如何反应。
“梦白,梦白!”皇上又急急叫道。
“我在,奴婢在!”梦白应道,快步朝台上奔了下来。
“你把老祖宗送回去,好好的一个年宴,这么一闹,她老人家肯定要受惊了。”皇上温柔的注视她,歉意的说道。
梦白心中有些感动,在这个时候,皇上还能想到她,顾虑到她的感受。说是送太皇太后回去,其实也是想叫她离开,离开这个血腥之地。
“是!”轻轻应声。这种血腥,她确实看不惯!
皇后仍在吐血,但意识清醒,只是脸色乌黑,伴着阵阵剧烈的抽搐,看的直让人头皮发麻,这时见梦白欲离去,轻扯嘴角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却因为面部的僵硬而显得古怪无比“劳……苏……苏姑……娘……费……心了。”
“皇后娘娘客气了。”梦白淡淡一笑“这是奴婢应该做的,皇后娘娘要少讲话,保存体力,等太医来。”轻轻行完礼,梦白退身便朝太皇太后走去。
“是她……皇上,她……报仇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传入梦白耳朵。
“别说!”皇上打断她“什么也别说!”
“……”皇后还说了些什么,只是梦白已然走远,却是听不见了。
太皇太后稳如泰山般坐于首座上,看着底下众女丑态,不禁怒道“慌什么?皇后只不过是旧疾复发,你们这么大喊大叫的像什么样子?”一句话,轻轻带过,只是话中的意思--旧疾复发?真的是这样吗?
太皇太后一声怒喝,大殿终于安静下来,众女大概终于想到了皇家仪态,即便仍然害怕,即便仍避之唯恐不及,但至少不慌乱了。隔着遥远的距离,纷纷问道“皇后姐姐,您怎么了?”如此薄情对待后宫中权力最大的中宫,毕竟是太年轻了,皇后他日好转,也没有她们的好果子吃吧?
梦白在众人面前走过,直直朝太皇太后而去,面容一惯的平静,只是那微抿的唇角却泄露了她的心思。
梦白安静的跟在太皇太后身侧,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接近她,想着来此的原因,半路不小出的小意外,如果一切顺利,她最少也会去她的中年,如果真是那样,不知自己又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还做太监吗?还是做宫女?
心中想着,难免激动,不由便对着她的背影细细打量:她的身材极好,姿态优美华贵的丝毫不见老态;她的容貌也保养的极为妥当,至少要比实际年龄小十岁。这便是历经三朝的孝庄吗?风霜的眼角有着刀刻般的印迹,象征着她曾历经沧桑,只是为何如此平静?她的风菱厉角呢?她的强势呢?
再穿过这个长长的廊道,便到了慈宁宫,一路无话,此时太皇太后却突然道“丫头,你盯着我的后背看了一路,有什么话要说?”
心中有些小小的欣慰,她的直觉敏锐,判断力十分准确,梦白微笑“奴婢是在膜拜太皇太后。”很多话,介于立场,介于考量,介于安全,她不能说。她其实很想告诉孝庄:我崇拜你,喜欢你强势的魄力,也喜欢你传奇的人生,那将是我一生要学习的东西……
但是,她不能这样说,除非,她不要命了,或者,她想成为被分析的对象。她现在能做的,就是既不完全暴露自己,又不完全隐藏自己,过于暴露会直接要了她的命,而过于隐藏,又会让人对她生起提防。
不料,太皇太后听到这话却停了下来,冲着身边紧紧跟随的苏茉儿一笑“我要是没听错,这丫头在说想讨我喜欢的话。”
苏茉儿回之一笑“那格格不如就听听看这丫头怎么说讨你喜欢的话。”
太皇太后这才面朝向她“丫头,那你就说说看,说得好听了没赏,说得不好听了要罚。”语气似玩笑,但天生自带的严肃让她不怒自威。
听起来,太皇太后似乎在跟她开玩笑!
梦白会心一笑,这才不紧不慢道“奴婢可不是想说讨太皇太后喜欢听的话才说,奴婢曾去过不少地方,市井之间也都在传诵太皇太后的美德,说太皇太后为大清朝鞠躬尽悴,悉心奉献一生却毫无怨言。”
“哦?是吗?”太皇太后挑眉问道,这似乎是她一个习惯性动作,颇具玩味的肢体语言总能让她的心思更加难解“那丫头你又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好犀利!梦白原以为一般人都喜欢听好话,所以一定会继续追问民间具体是如何说的才是,毕竟没有人不喜欢听好话。可太皇太后偏反其道而行之,似乎并不关心民众对她的评论,或者其实早就成竹在胸,而是问她怎么想的?藉此试探她,如果这个问题回答的不好,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才更深刻的认知这个太皇太后不是一般人,她的思谋才智也非一般人能比。
当下,便收起玩笑心,如实回道“在奴婢看来,太皇太后是女人的典范,太皇太后身上的优点品德也将是奴婢等们要努力学习的地方。太皇太后您也许不知道,您的影响力有多么深刻!您在百姓心目中如同女神般光明高大。”
“是吗?”太皇太后直视着她,随意的开口,目光中有一种让人臣服的压力,梦白不躲不避,含笑回视,却并不妥协,她很清楚,对手十分厉害,一个不小心,便会满盘皆输。
良久,太皇太后收回目光,轻叹一声,自语道“果然是个特别的丫头呢!丫头你多大了?”
“多谢太皇太后夸奖,奴婢二十一。”出来时是十八岁,三年过去,是二十一了。
“二十一?”太皇太后挑眉,上上下下打量她“你不说还真是看不出来,我看你的样子最多也就十六七岁,苏茉儿,我是不人老了?眼神劲儿也不行了?”
苏茉儿一直在听,这时听太皇太后问她,忙说道“格格你净胡思乱想,苏姑娘人本来就长得嫩生,她刚刚要是不说,我也以为就十六七呢!”
太皇太后点点头,顿了顿,语气一转,故作惆怅却又颇具深意道“二十一岁,还真是不小了!”
梦白一震,太皇太后这话意有所指,莫非也是帮皇上当说客来的?皇上到底跟她说过些什么?心中暗忖,面上却笑道“回太皇太后,奴婢每天踏实做事,倒也没甚感觉。”
慈宁宫就在眼前,梦白终是将人送到,这一路就像跟人打了场硬仗一般,全身尽湿,拜了辞,正欲离去,苏茉儿扯住她,一路送了出来,笑眯眯道“苏姑娘,我称你梦白可好?”
“嬷嬷的怜爱,梦白受宠若惊。”
苏茉儿点点头,慈祥道“不知为什么,看着你,总觉得很亲切,那天才想起来,原来是你这神气像极了格格年轻时候。”
“太皇太后?”梦白一震,问道。太皇太后年轻时候也是如她这般吗?
苏茉儿却不愿再透露“回吧!有事记得来找嬷嬷。”
“是!夜深了,嬷嬷也请回!”
凉夜西沉,夜天如水。幽闭阴森的空屋内,一个人影伫立在窗前,静无生息,久久不动,如一抹无主的幽灵。良久,屋外传来一阵几不可闻的动静,风不动,云不动,人不动,一个黑影迅疾着掠了进来,漆黑的房间物什难辩,黑影却未受半分影响,直直朝窗边跪下,恭敬道“格格,事情已经办妥!”
“她怎么样了?”人影背对着黑影,仿佛即刻会随风而去,飘缈的话以一种接近空洞的语气自她口中吐出,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妖魅的魔力。
“毒已侵入五脏六腑,吐血不止,时日已不多矣。”黑影垂首在地,幽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声音冰冷,如从地狱间偷溜出来的厉鬼,听之让人颤粟。
“很好,下去吧!”语气似乎极为满意,但声音依旧毫无温度,两者间的反差听起来十分怪异,却又妖邪的让人难以忘记。
黑影又如来时般迅疾的掠出,转瞬便失去了踪迹,人影缓缓转过身来。
“漆夜,我就要把她送下来陪你了,这是你一生的宿愿,你高兴吗?”喃喃的话,轻如棉絮,即刻便消失在夜色里,怀中紧抱的,是一个幽幽泛光的白玉坛子。
悲凉的琴声在寒峭的深夜响起,愁肠百回,和着琴音中的刻骨思念,空气隐隐浮动,带着一种张狂的杀气,坚忍的蓄势待发。
今晚,是个不眠之夜,恶魔纷纷起舞,带着杀戮与血气,席卷而来。
隔了几天,宫中却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梦白心中疑虑重重,正巧看到小禄子往外走,便叫住了他,“禄总管,皇后娘娘怎么样了?”梦白叫住正欲往外走的小禄子,问道。
小禄子将梦白拉至一边,左右瞧了瞧,见没人才摇了摇头“太医院的太医都瞧了个遍,各种方子也都试过,实在是没办法了。”
“这么说?”梦白忧虑的开口,抬头问道。
小禄子回视,点点头“回天无力了。”
“怎么会这样?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就那一两分钟的时间,真的没救了吗?”
“唉!”小禄子长长叹了口气“咱们皇后娘娘是个好人哪!摊上咯血这么个病……”
“咯血?”梦白蹙眉,抬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小禄子被她盯的有些不自在,忙笑道“可不是?瞒的挺紧,只有太皇太后知道,这还是她的贴身宫女看东窗事发了,才说出来的。”
“是吗?”梦白笑笑,压根不相信。
小禄子干笑两声“这事,也不是咱们能操心的,只要做好份内事就行了,姑娘你说是不是?”
梦白却不再追问下去,只道“禄总管,你不是要往外走吗?有事先忙吧!”言下之意是谈话结束。也罢,人家竟然不愿告诉她,那便不问了,事不关已,好那个奇做什么?
小禄子如蒙大赦,忙道“哎哟,瞧我这记性,皇上嘱我去趟坤宁宫的,姑娘我先走了。”说罢便急急走开,速度之快,活像身后有人追赶一样。
皇后绝非咯血那么简单!这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想这么简单便蒙骗众人,岂非成了掩耳盗铃?可是宫中的气氛……看来,还是有不少人是知情者,只是个个都心照不宣,也等同认定了皇后是咯血这一事实,到底所为何事?让她们如此惧怕?
当日太皇太后也在场,以她精明睿智的个性绝不会这么袖手旁观了去,可是为什么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动静?
再看小禄子躲躲闪闪的眼神,避重就轻的态度,事情绝非那么简单!那么到底是谁?是谁?有这个能力胆敢把皇后弄成这样还能逍遥法外?
事情远没有结束,太皇太后过于平静,皇上极度沉默,就连病重的皇后自己都宣称是旧疾复发,人人意在将此事压下去,宫中也早已颁下禁令:不得再私下讨论此事,如有违者杖毙。
惩罚是如此严厉,但,纸终究包不住火,皇后在除夕宴上吐血,这是何等的大事?即便内侍不敢说,宫女不敢说,妃嫔呢?那群年轻的娘娘们可不受这辖制,即便表面上都点头回应,背地里却都趁着家人过年进宫请安的日子,纷纷竹筒倒豆子,将这秘闻说了个透底,还带着些聊天说地的兴致,莫不让人心寒。
一传十,十传百,事情便这么传开了,一时间,满朝轰动,以遏必隆为首的王公大臣纷纷谏言,请求皇上彻查此事,再如何强势的皇上也顶不住这股来自舆论的压力,于是命容若彻查此事,那些天,经常可以看到容若进出内宫,来去匆匆的的背影,他是才绝卓越,可又查得到什么?事情做得如此隐密,知道的,心里知道;不知道的,也只是怀疑。这么一查,倒是查出了些形迹可疑的人,顺着藤蔓摸上去,却失了线索,可惜这些人也只是被人利用而成了穿针引线的工具,早早便被真正下手的人收拾个干净。
赶在过年的时间,出了这样的大事,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年总还是要过,明天蒙古亲王们便要进京朝贺,按惯例皇上要设宫宴款待,皇后也势必要出席,只是皇后的身子……
一想到拉拉要来,梦白的心里便五味杂陈,做事也有些心不在焉,盯着一页书,好半天都没响静,皇上看了她半天,才出声询问道“在想什么?”
梦白回神,放下书道“我在想,皇后娘娘的身子这么虚弱,明天要怎么办?”大臣们都知道的事情,蒙古那些亲王可不知道,在这节骨眼上,孰重孰轻,用脚趾头都能明白。
皇上笑笑“老祖宗也会去,就说皇后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如果有人执意要去看望,便直接推了,倒也不碍事。”
梦白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皇上重新拿起书,半晌,才似无意的说道“明天皇后一个人在宫里肯定也难受,你便去陪着她吧。”
梦白心中诧异,进宫以来,她从未和皇后娘娘说过话,什么时候跟她的关系这么亲密了?心中想着,又听皇上说道“皇后最近老念叨想见见你,你便去陪她说说话可好?”本该是直接命令的语气,却这般征询问着说了出来,任是明白人都听得出话中饱含的深情。
梦白低低应道“嗯!”语气还是三年前他喜欢的语气,但他已经成了皇上,终归是不同了。
第二日便去了坤宁宫,只是没想到,才几日的光景,偌大的坤宁宫便呈现了颓败之势,梦白心中感慨万千,外面歌舞升平,人声鼎沸,这里却萧索暗淡,泛人问津。
“苏姑娘,您来了?”一个女人,端着个药钵,缓缓走近她。
原来是皇后的贴身侍女敦儿,梦白笑笑“来早了,皇后娘娘醒了吗?”
“醒着呢!在里头和德小主说着话。”
“德娘娘?”梦白讶异,不知这德贵人和皇后又是什么关系?怀着龙胎,也敢到这地方来。
现在宫里都在谣传:皇后是冲犯了天神,所以才降下煞气惩罚她。皇后原先身体好着的时候,坤宁宫天天人山人海,众妃嫔天天赶早来请安,再一同去拜谒太皇太后,皇后这一倒,请安的事免了,人人求之不得,恨不得走路都要绕远些,倒也是极大的讽刺。
这么思考着,便进了内殿,入屋便闻到一股极浓的中药味,和着淡淡的青草味,倒也不难闻,只是,床上那个静卧着的女人,真的便是昔日娇嗔怒骂兮笑的皇后娘娘吗?才几日的功夫,便瘦削如柴,而容貌,竟也像生生老了十多岁。
梦白压下心中震惊,对着榻前的两人请安,行礼“奴婢给皇后娘娘,德娘娘请安。”
德贵人似受不起这一品女官的大礼,慌忙起身也回了个礼,嘴里说道“苏姑娘客气了。”
“起来吧!”皇后的手在空中无力的挥了挥,虚弱道。不等皇后娘娘再发话,敦儿已迅速的搬了个凳子在床前“苏姑娘,坐吧!”
梦白依言坐下,这才望着床上的皇后,问道“娘娘身子好些了吗?”
“好什么?”皇后轻笑“一个病痨子,拖日子罢了。”
“娘娘,您怎么这么说?”德贵人却似要哭出来般。
“德婉啊!”皇后轻轻叫道,声音柔和“你先回去吧!别在这呆久了,把病气传给了你,你现在的身子可不比从前了,那可是两条命。”
“娘娘!”德贵人睁着一双红肿的双眼,仿佛不相信似的瞧着皇后“娘娘怎么会这么说?没有娘娘,就没有德婉。”
“净说傻话!”皇后苍白的唇角扯出抹笑容“回去吧!今天有宫宴,小心照顾自己,我和苏姑娘单独说会儿话。”说着便示意敦儿送德贵人出去。
屋内只剩下皇后和梦白两人,气氛有些僵滞,皇后笑道“从姑娘进宫起便一直想找姑娘过来说说话,可是一直没机会,想不到今日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和姑娘见的面,只是,我的日子不多了。”
“皇后娘娘千万别这么说,这病一定会治好的,娘娘也一定会长命百岁。”梦白赶紧说道,尽管她也不相信,但她似乎只能这么说。
皇后摇摇头,笑问“姑娘真的相信我这是病吗?”
“……”不知为什么,对着面前的皇后,那些虚假的话都再说不出口,仿佛她们已经认识很久一样。
皇后见梦白不说话,心中明白,又接着问道“姑娘心中也是有疑惑的吧?”轻叹一口气“是人都摆不开的命运,各人种的因,各识其结的果。”
“娘娘……”梦白叫出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颓然的又住了口。
“苏姑娘,今日叫你来,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好好跟你说说话……咳咳……”未说完,却剧烈的咳嗽起来,慌忙拿过随身的绢帕紧紧捂住,未几,声音终于停歇,绢帕上却早已染上鲜红的殷迹。
梦白大惊,刚欲开口叫人,却被皇后轻轻按住“没用的,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擦了擦唇角,又对着她笑道“能不能帮我把桌上那杯茶端来?我漱漱口。”
梦白依言起身将茶端来,皇后端过饮下,又悉数吐在了床边的痰盆里,金色的痰盆中浑浊带血的水,梦白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心中有些戚哀无力阻止她生命的流逝。
漱过口,皇后似乎精神好了些,这才笑道“姑娘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梦白应道“娘娘请说!”
“帮我好好照顾皇上。”
梦白一震,怔怔的看着皇后,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皇后见她这个表情,道“我们虽然素无交集,但我早已知道皇上对你的心意。”
梦白苦笑“原来娘娘早就知道了?”
皇后点点头“从你在御前侍候的时候就知道了,也是皇上的一番苦心,便将你那般安排在身边。”
“娘娘是如何瞧出的?奴婢本以为这事没几个人知晓。”
“后宫之大,盘根交错,根深复杂,有几件事真正瞒得过人?大家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并非就真的不知道。”
“娘娘说的是。”梦白敛去心思,低低应道。
“皇上对你的心思,任谁都看得出,姑娘可要惜福啊!皇上的这份情意,并非人人都能得到,何况有你跟在皇上身边,我也放心离去,只要你愿意,你是绝不会让皇上难过的。”
淡淡的惆怅充塞其间,皇后缓缓说着话,梦白静静听着,只是因为低着头,所以没有看到皇后的脸色越来越暗,灰白的唇角渐渐溢出大量的血色,可是她的神情却因为追忆过往而显得甜蜜幸福,当梦白发觉不对时,已经晚了。
“皇后娘娘!”梦白扑到床前,大声喊道,守在外间的太医及敦儿急忙掠门而入,却被眼前的一幕所惊呆,皇后正大口大口的咳着血,喷落在那床白色的锦被上,一口尚来不及流散便又被另一口紧紧复上,悚目惊心的恐怖。
空气中飘浮着浓浓的血腥味,闻之令人作呕,一个人的血,能有多少供人这样挥霍?“娘娘!”敦儿尖叫着,哭喊着奔了上去。
满室之人面露悲戚之色,皇后娘娘,这次真提大限已至了吧!
“漆夜,当年我如此对你,现在也报应在我身上,我们两清了。”皇后娘娘的意识已陷入昏迷,只有那不断咳血的口中尚在喃喃自语。
不行,要赶紧通知皇上!梦白转身欲离去,却被一只沾血的手紧紧拽住手腕“小心她!还有,好好照顾他!”说完,手便无力的垂了下去。
“娘娘!”敦儿大声叫道。
可惜,皇后娘娘再也听不见了。
终究没能熬过元宵,皇后娘娘便这么去了,也终究是没能为皇上留下一脉子嗣,而保成那时的童言,竟成了一种极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