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南院,里面干净如洗。他几乎闭着眼睛就能走到自己的寝室,听见脚步声,忙站立在一旁,接着就是一个丫鬟走了出来,看见张良,忙弯腰低头行礼。
”公子!“丫鬟的口音很熟悉,是楚国郢都人,脸上五官也是楚国的少女,细眉薄唇:”您的衣物放好了!等下饭菜好了小的再来请您。“
张良点头,通常,他不会跟这些下人多说话,特别是丫鬟
进去屋内,大澡桶里已经放满了热水,干净洁白的衣物放在墙边的桃木屏风上。
母亲一直坚持给他做锦缎的衣物,还是白色,如同以前在相府。然而……张良轻轻摇头,其实何必如此?世上再无韩国,也再无韩国的相府。他们既然苟且地活着,自然不必如此讲究。
他在外面的时候,常常是跳进冰冷的河水里洗澡,根本没有这么多的讲究。就算在外面风霜苦寒,他也没有再眷恋过家里的安逸。
有什么好眷恋的啊?那场大火烧碎了富丽堂皇的韩国宫城,父亲殉国,从此他张良便没有了家。
想起父亲临终交代的遗言,突然觉得这洗澡水有些烫,仿佛那场大火就在木桶底下烧
然后,他便听见了滴答滴答声,一阵一阵地来。
他紧闭着双眼,听得清楚,是雨声。
这让他想起了那个女人,曾经在这样的雨天,出现在顾氏餐馆的旁边。
好饿,怎么还没人来报,他的饭菜到底好了没?
若今日秦军因她而来,那么他饿这么久的肚子这笔债的债主,就是她了。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秦军因她而去。
”公子,饭菜好了。“那个楚国郢都口音的丫鬟来通报。
”知道了。“张良说道,然后迅速起身,擦干水珠,穿好衣物。
出得外室,看见那个丫鬟依旧站在那里。
张良出门,丫鬟忙阻止:”公子,等等,请撑雨伞。“
张良头也不回地说道:”不必。“便大踏步地走入大雨里。
那丫鬟慌忙地拿着撑开的花布雨伞,在张良身后狼狈地追。
到了前厅,张良的身上倒是没打湿多少,因为他多半走的走廊。
片刻后那个丫鬟慌忙赶到,身上几乎湿透。
因是为追他而湿的衣服,张良几乎就要开口让她去把湿衣服换下来,但是话到嘴边又还是忍住了。
就默默地走到主案旁边,看了眼那饭菜,开始吃起来。
那丫鬟就浑身湿哒哒地守着张良吃饭,弄得张良很是焦虑,风卷残云地把那些饭菜尽数吃到肚子里,然后再飞奔回了寝室。
回到寝室,倒头就睡。
耳听得外室有脚步声,然后是女人的声音。
这个声音他很熟悉,便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越姬。
“公子回来了?”越姬问道
“是,未下雨前就回了。”答话的是那个大汉武原,他来提洗澡水出去。
“听说还吃了饭菜?”越姬问道。
“听管家说,吃了好多勒!”武原回答道。
“好,你去忙吧!”越姬吩咐道。
然后,安静了一会儿,接着是脚步声,越走越远。
越姬是个好姑娘。
张良在心底轻轻叹息。
可惜……她一直呆在他身边,没有好男儿敢上门提亲。
至于原因,说来就话长了。
雨一直下,没有要停的意思。
胡乱睡了,却梦到了那个女人。
依旧是大雨倾盆地下,他在顾氏餐馆吃饭的的那日,看见一个陌生却明确记得的身影。
是那个女人。这罜城内,只有这样一个女人而已。
或许天下之大,江湖之远,都只有这么一个女人而已。
头发用褐色的布包着——那时候的她,头发只到肩膀的长度而已。她用布抱起来,看着就跟正常的女子差不太多。
这虽然依旧非常难看,但是,至少不用让大家时刻看到她过短的怪异头发,不必时刻引起别人的指指点点。
想想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时,那头发,简直不能直视,跟刚执行了髡刑的女犯人一样。
所以,此刻,他觉得已经很好了。
刚刚出门,牵了白马,天突然下雨。他不想回家,便转身走进旁边的凉棚,看着街上的雨,整齐地往下滴,行人整齐地往各自的家门跑去。很快,街道上就干干净净,只偶尔有巡逻的士兵,穿着厚厚的雨斗,在街上慢吞吞地走。
凉棚内,只有穿堂的凉风,和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和他的白马。然后,进来一个女子。
正是那个怪异的女子。
那个女人并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角落,也不管地上的尘土,直接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依旧是那么黑,那么瘦,那么……难看又怪异。
然后那女人右手打开腰间的木箱,取出一把小剪刀,开始往左手上剪去。
张良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她要割手腕,然后就看见她开始修剪着手里东西的羽毛。
仔细一看,是一只受伤的燕子。
呵呵……张良几乎干笑出声音。
真是不知所谓,还搞得他紧张兮兮地。
那只燕子受伤的是左翅,她修剪的羽毛,是翅膀下一点点沾血的,把伤口露出来,开始清洗,不知道她用的什么东西清洗,反正那伤口清洗得很干净,且没有再流血。
然后敷药,然后用一块小竹片,从一边剖开,家住翅膀,固定住药布。
做好这些,那女人的表情微微松一口气,竟然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笑了。
哇,好吓人!张良心里直发毛。
这女人来这里已经半年有余,在岳氏逆旅那里打杂,都说跟个鬼似的,言行诡异,永远没有表情,也不说话,让人疑心是个精神有问题的哑巴。
然而偏偏她会六国文字,会珠算,会记账……
岳士观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张良偶尔也见到过她,在岳氏逆旅里,看她擦桌子,扫地,记账,收钱,什么都做,就是没有表情,没有半点声音。
竟然对着一只受伤的燕子笑,真的好诡异!
于是张良忍不住开口说道:“救好了它能再起飞去觅食吗?物竞天择,它一定会因为不能起飞的这段时间而无法觅食,被饿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这外面战乱不休,血流成河,伏尸百万,伤者没人救治,死者无人埋葬,你却在这里救治一只燕子!你还真是悠闲啊!”
那女人闻言,抬头看了眼张良。
这是她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这一眼,让张良现在都能记着当时的心情,当时的情景,在这模糊的梦境里都历历在目。
或许是在家里睡觉的缘故吧,又是这样的雨夜,所以才梦到那时候的事。
果然,家里是不适合睡觉的地方啊。
不知道是不是久久不吃家里的饭菜,或者是是下午在岳氏逆旅那里吃了那个女人准备的鸡肉,他觉得胃有些不舒服,肚子也微微疼痛。
都跟岳士观说过了,中午准备的菜,这么热的天气,过了那么久的时间,肯定坏了。
希望那些客人吃了,没有任何问题。否则,这岳氏的家业,就又得一落千丈哦!
无法入睡,便起身,拿起剑在寝室旁边的小厅里挥舞。
这算是梦里挑灯舞剑了,跟那个越王勾践似的。可惜,他张良不是王君,也没有了国土,也没有了君王,没有了父亲。
所以,青史无名,是注定的事。
雨,下不停,直到第三天的早晨,他听见鸟儿婉转地鸣叫,也没有了雨声,忙起身出门看,果然是晴天,且一地的朝阳。有燕子从屋檐飞过,掉下一截小小的竹片。
很熟悉的竹片,他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去年,那个女人救治那只燕子用的竹片。
她救治那只燕子之后的第十天,他就在岳氏逆旅的屋檐下看见一只燕子低低地起飞,抖落一身的灰尘和一截小小的竹片,和这个一模一样。
然后,那只燕子高高地飞起。
“是晴天啊!燕子高飞,绝对是个晴天。”那位老堂头胡须花白,看着发呆的张良说道。
“大爷,你知道燕子?”张良不禁问道。
“燕子,就知道一点点。它若低飞,定然要下雨;若高飞,定然是晴天,哈哈哈……不过,这只燕子好久没有看到了,毛色不是上佳,应该受伤才好的缘故吧!”老堂头抬头看了看那固定在墙壁上的燕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