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出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瞅了他一眼,然后摇晃着身子,笑嘻嘻道,“我……我才没喝多……从前……从前我能喝很多的……”
南宫羽还是保持着他斯文含蓄的微笑,透过蒸腾的雾气,静静地看着她。
云出的身体往前倾了倾,脸上那傻呵呵的笑容突然一敛,变得异常惆怅,“不过,这酒没有爹爹酿的好喝……呜呜呜呜,这酒不好喝,不好喝……”
她又哭了起来,全然一副发酒疯的样子。
南宫羽没有接话,自然也不会去安慰她,只是端起面前的酒杯,浅浅地引。
窗外的大街,人渐渐稀少了。
午时已过,本就微弱的太阳,在中午的时候就已经落下了,此时的天空,是一副欲雪的天道,沉沉的,灰蒙蒙的,好像要压下来。
而朔风,更一阵紧似一阵。
这样的天气,适合感伤。
即便是这美酒,这炉火,也无法驱散的感伤。
“你还记得你爹爹的模样么?”云出似乎真的醉了,那种醉态,根本不是伪装能达到的——一个人,即便她的演技再好,她的眼神不会骗人,尤其是醺醉的眼神,空茫得没有焦距——何况,她真的喝得太急太快,就算酒量本就很大,此刻醉了,也并不出奇。
南宫羽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云出趴在桌上,正茫然地看着他。
可是,看模样,她又似乎不需要他的回答。
只是一句自言自语而已。
南宫羽的视线重新挪到窗外:下午过得太快,不过才一瞬,就好像有浅浅的黑雾蒙上来似的。
“不记得了。”他轻声道,也似自语,“以前的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为什么会不记得呢?”云出摇着酒杯,梦呓一般说道,“那些已经不存在在这个世上的人,如果连我们都不记得了,岂不是真的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可是他们明明是活生生的,我走的那天,爹爹明明还对我笑来着,怎么就不存在了呢……我要记住,我一定要记住,等我死了,我要让我的儿子,我的女儿去记住他,却记住那些为我哭过笑过的人,我的爹爹,还有……他。”
说到这里,云出是真的动情了。
如果,如果唐三真的忘记了所有,至少,她不能忘记。
只要有一个人不曾忘记,他们之间,便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而不是一场虚幻,一场梦境,一场曲终人散的戏剧。
南宫羽的身体,却在云出饱含深情地吐出一个‘他’字时,轻轻地颤了一下。
是啊,他怎能忘记?
如果连他都忘记了,他们就真的消失了。
这么浅显的道理,这些年来,他竟然不曾懂得。
一杯酒下肚,他们说酒不像水,是越喝越暖的,可青梅酒却不一样,清清泠泠的味道,透骨入髓。
喝了许多许多,都不能让你温暖。
“来,为了那些让我们不能忘记的人,干杯!”云出这丫头继续发着酒疯,站起来,醉意浓浓地吆喝着。
南宫羽应着她,其实,即便她不喊出这句话,他的酒也喝得很快。
云出却已经支撑不住,噗通一下,趴到了桌上。
似乎睡过去了。
南宫羽看了她一眼,又凝神朝窗外出了一会神,而后解下外衫,很轻巧地为云出盖上。
他继续喝酒。
一个人,蘸着往事。
被他封存了太久太久的往事。
只是往事太过辛辣,太过凌厉,竟是多厉害的酒,也无法将它下肚。
“小玉……”
最后,他也喝醉了。本来一直不肯念出口的名字,随着醉意汹涌而出。
“小玉,对不起。”
他说,然后,趴倒。
两人各据一边,除了小火炉咕咚咕咚的热气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本应该呼呼大睡的云出终于抬了抬头,眯起眼,瞅了一眼南宫羽。
瞅一眼,再瞅一眼。
还好,南宫羽纹丝不动。
看来丫是真的喝多了。
云出终于直起腰,敲了敲自己的肩膀,送送筋骨,然后施施然地站起来,踢踏踢踏地转过桌子,走到南宫羽身边。
结果一抬脚,就踢到了一堆酒壶。
她低头看了一眼,随即咋舌。
妈妈呀,一共四五十个。
还好没有硬拼,南宫羽看上去那么斯斯文文,安安静静的一个人,没想到酒量如此之好,简直是个酒桶了。
若不是先攻陷心理防线,让他成心想醉,今天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云出撇撇嘴,将空酒壶踢到一边,然后凑在南宫羽耳边,吐着气,低声说,“你那么厉害,我当然知道骗不了你啦。所以呢,之前抢着喝酒,其实是真醉来着,不过呢,你大概不知道,我这人很奇怪的,就算喝得再醉,晕一晕就恢复了。不过,看来你醉了后,可能要睡很久呢。
这就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是战略,懂不?”
南宫羽是个很克制的人——理智而聪明的人,一向克制。
克制的人,鲜少让自己喝醉。
所以他们不喜欢喝醉酒。
一旦醉了,就会醉很久。
哪里像云出,以前动不动就装醉骗人,早就练就了一身她自己都摸不明白的醉酒功夫。
算了,闲话少说,眼瞅着越好的两个时辰就要到了,赶紧去城门口见南司月。
云出临走前,又想起什么,弯腰摸了摸南宫羽的腰间,掏出一只绣着荆棘的钱包,放在手中掂了掂,然后裂开嘴,笑得眉眼弯弯,像只小狐狸,“等会呢,老板找你收账,你就等着做工还债吧——这钱包,你姑奶奶我笑纳了!”
没捅他一刀,已经算是她的慈悲了。
哼,老鬼的同谋!她可从来没打算和他做朋友!
她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见店小二殷勤,还特意赏了一粒碎银子。
店小二眉开眼笑。
云出当即感叹:用别人的钱,感觉真好……
夜都,城门口。
自从馄饨铺走开后,南司月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
两个时辰,未曾换过一个姿势。
阿堵瞅在眼里,竟然很恶劣地,无端端地,想到了三个字。一个词。
望妻石……
南司月当然不至于成为望妻石。
何况,他站在这里,也并不是专门等待云出。
只是,想在这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