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移开视线,重重地喘气几声,蓝发泛着幽芒,脸色越发苍白,“你走。”他粗声说。
云出怔了怔,站起身,踉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的痛楚似已减轻,呼吸变得平稳起来,再过一会,他的眼神恢复最初的,一往的淡漠。
然后,手轻轻地放了下来。
人也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转过身,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云出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已经踏过台阶,走到了长廊里,她才隔得老远,冲着他喊道,“喂,我刚才的提议,你好好考虑考虑!”
她云出是个小骗子,说谎不到草稿,连发誓也从未当过真。
可是这一次,她说要嫁给他,却不是骗人的。
所以,她要倾尽所有地去兑现,也要证明给唐三看:她并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忘记了如何,无情了又怎样,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别忘了,她可是一只打不死的蟑螂。
唐三的脚步顿了顿,然后,蓝发在夜风里轻扬如絮,人已走远。
第二天,某人起得奇早无比,拿出了看家本事,做了一锅香浓的肉粥,然后,很殷勤地捧到唐三的屋前,敲门。
——俗话说,要想绑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先绑住他的胃。
她混迹骗场多年,也勾过不少男人,虽然这些伎俩放在唐三身上未免亵渎,可是,天下的道理本都是一样,天下的乌鸦……咳咳,都是一样的黑。
想到这里,云出默了一下,兀自加了一句:可是她的唐三,是所有黑乌鸦里最白最白的那只!
腹诽还没结束,门在敲第三下时,已经无声地打开来。
“我进来啦!”她可有可无地吆喝了一句,然后托着托盘,大喇喇地跨了进去。
唐三早已经起床了……或者,压根就没睡……此时,正坐在窗边,慢慢地翻看着面前的古书,看得很专注很仔细,以至于,连云出进来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等到她把肉粥端放在他的面前,他才抬起头,不无意外地看到那张绝对招牌的灿烂笑容。
“尝尝粥,粤州特产来着。”云出笑眯眯地招呼道。
唐三轻轻地合上书,云出瞥了一眼书面,上面的字虽是古体,但她当初装神弄鬼时学了一段时间的画符,也学了一点古字,书面上的四个字,她认出了三个字,剩下的一个字,连蒙带猜,也说猜出个八八九九。
唐罗手记。
她知道唐罗,是唐宫的创始人,也是当年与夜玄大帝一起参与灭神战役的传奇性人物。
看来,这是唐宫的古文献了。
云出的视线和念头都是一闪而过,下一刻,她开始卖力地推销起自己的拿手活,“吃一点吧,这个得趁热吃,等会凉了就没有鲜味了。”
唐三接过勺子,轻轻地抿了一口,品了一会,又继续一下口。
依旧优雅缓慢,没有评价。
可是云出很开心,她支着颐,在对面笑眯眯地瞧着他,等他将一碗尽数吃完了,她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收拾碗筷,走人。
这一次,索性连废话都没有了。
唐三难得见她这样安静利落,反而有点诧异,看着那扇合上的门,微微一哂。
大年初二,天气开始回暖,太阳固然苍白无力,但但终归是出来了。
唐三在房内呆了一天,仔细地翻阅在祭坛里发现的古书,古旧的书页残缺破损了许多,但还能隐约地辨认出大概——只是,与其说这是唐罗的手记,不如说是他的随笔。
上面的东西写得没头没脑,信手拈来。
譬如这些:
大属历三零一二年,三月初五,焰从河边回来,说遇到了一个人,我很担心。
大属历三零一二年,七月二十,打了夜玄一拳。
大属历三零一二年,九月十六,去刑场观礼,和焰大吵一架,醉酒。
……
大属历三零一三年,又有几日未见她,甚念。
大属历三零一三年,南司狐凯旋,大赦一日,夜玄脱险。
……
大属历三零一四年,一月初一,许久不见,她瘦了很多,相对无言,唯剩一醉。
大属历三两一四年,一月初二。酒醒。她问我所愿为何,我说,但愿静好岁月……与君同携。然而后面一句话我未说,她也未应。
……
大属历三零一四年,三月初五,她爱上了他。
……
这些零碎的笔记,在‘她爱上了他’之后,戛然而止。
这一笔遒劲嶙峋,墨迹淋漓,好像笔者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终于写了这五个字,而后,力气散尽,笔端扯落,划下触目的尾痕。
唐三盯着最后一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慢慢地合上书。
再看窗外,原来一天,又已倏忽而逝。
脑中盘旋着唐罗那句未尽的话:静好岁月,与君同携。
他尚不懂与君同携是何等期望,但此时落尽的余晖,橘黄色的黄昏透窗而入,却让他那么深刻地感觉到,静好岁月的模样。
这样的祥和安静,确实是许久未有的感觉。
回到唐宫后,便一直应对着夜嘉一波紧一波的压力和进攻,就算战事平息,他也要处理宫中事务,人一刻也闲不下来。
好容易连逼带哄,将唐宫的其他人都迁移到了其他地方,吊桥已断,圣山已焚,夜嘉从此不需要再觊觎唐宫的一切了——唐三才终于放松下去,也正是放松,他才发现自己无事可做,无事想做,心是一片空荡的广场,满满地装着这座不能哭不能笑、甚至不能老去的唐宫,心静如水。
也许,千年来,当唐罗一个人坐在这个宫殿前,看着广场上云焰的雕塑,心静也是如此的苍茫无依。
橘黄色的、透过窗棂的黄昏,慢慢地,慢慢地,惦着脚尖,走过他的脸。
瘦削秀美的容颜,古井无波。
然而睫毛被染成金黄,眼波也被映得似水荡漾,让几乎完美的侧面,多了一份难言的温情。
云出轻轻推开门时,见到的,便是眼前这幅画面。
她没有惊动他,只是倚在门楣边,含着笑,安静地看着他。
看得那么专注,那么无所期盼。
——如果此生能停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