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出笑了笑。
在江南,信神的程度显然比不上粤州,粤州民生疾苦,又靠海而生,与天时有极大的关联,所以寺庙总是人声鼎沸的,但江南不同,在这个水乡之地,大多人们都安居乐业,享受太平,既无需靠天,也没什么大的变故起伏,所以,信神的人自然少一些,也不够粤州那般虔诚。
没有人也好,她可以慢慢地观摩了。
想到这里,云出赶紧又加快了脚步,三步化作两步地越过山门,踏进了正殿中。
正殿亦是人烟寂寥,木鱼声声,异香环绕,蒲团前零星地跪着几个女子。
她没有磕头,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神像,看着它细长的眼睛敛着的慈悲和唇角那抹洞悉的、堪破世间万事万象的笑,然后,云出转过身,绕到了旁边的偏殿,穿过三进三出的月形拱门,到了后院,人反而比前面的多了一些,但大多是一些衣着鲜艳,面色轻灵的年轻少女,或被乳娘陪着,或与自己的好姐妹在一起,在那里窃窃私语,偷偷地笑。
也有一些年轻公子们,站得远远的,摇头晃脑地卖弄,但就是不靠近。
而在这后院中间,这是草植口中的‘许愿井’。
此时,正有一个少女投了一枚铜板进,然后,趴在井口那里不住地往里张望,她本是欣喜含笑的脸,慢慢地变得懊恼起来,随即嗔怒地走开。
云出看得莫名其妙,心想:一定是骗人的东西,她发现受骗了,所以生气吧。
许愿这种玩意儿,只能用来宽慰自己,如果指望着天神相助,人也不用干活了,天天拜佛就行了。
她有点大逆不道地想了想,然后兀自笑了笑。
“施主可是不信佛缘一词?”大概是看见了她的笑,本在旁边诵念的一个老和尚走了过来,行了一礼,淡淡地问。
心中虽是不信,云出却不想当面忤逆大师,赶紧还了一礼,恭敬地回答道,“非是不信,而是觉得,缘分之说并不能普及众生,倘若人人都能遂意如愿,这世上又焉有那么多人间悲剧呢?”
说到底,这也是个运气问题啊。
老和尚不慌不忙地回道,“纵然是悲剧,也是佛缘,人间喜怒哀乐,皆逃不过一个缘字。正如天下没有无花之果,世上也没有无缘之事,因果报应,轮回不休,由不得施主信与不信。”
云出还是笑了笑,神色很恭敬,说出的话却出奇地犀利。
“既然信不信都已注定,又何必设那么多寺庙,供那么多神灵。”
这不是摆明了骗香火钱么?
“前缘虽已注定,可后事,终究逃不出人力。”
“……我怎么觉得这句话那么自相矛盾呢。”云出挠挠头,也不欲继续狡辩,笑嘻嘻地对着和尚说,“大师不用点化我了,反正佛门弟子众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是肯定没什么佛缘的了,白白地让您费心多不好意思。”
老和尚慈眉善目,闻言也不恼,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扫视了前面的庭院一眼,轻声道,“有没有佛缘,姑娘何不自己去看看。”
云出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快关山门的缘故,刚才还熙熙攘攘的庭院,已经变得人声寂落,剩下的几个少女,也正收拾裙装,打算回家了。
云出从草屋里出来之时,已是午时了,加上路上耽搁的时间,春日的白天总是不长,女孩儿们都想赶在天黑前回家,此时的东华寺,更是门口罗雀,舀无人烟了。
听了和尚的话,她往庭院中间走了两步,待她再回头时,身后已是空无一人,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心里依旧是不信的,可又不免好奇,隐隐约约,也希望找到一个可以指引她的暗示,云出在庭院的四周晃荡了一圈,终于走到了那么许愿井前。
她双手扶着井沿,眼睛闭上,口中默默地祝祷,“发大财发大财发大财……”
这样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念得太久了,心中的轻忽之感竟慢慢地消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丝丝缕缕地潜进来,潜到心底,让她的声音也变得凝重,“如果许愿真的有用,就保佑他们都能平安无事,都能好好地回到我身边。”
说完,她缓缓睁眼,俯下了身,看着静谧幽深的井面。
井水轻轻摇荡,映射着东华寺上面橘黄遍染的天空,映射着她睁大的眼睛,还有他的脸。
依旧沉静清冷的容颜,衬着着晚霞如烟,水波荡漾,细细密密,支离破碎。
云出怔了许久,然后,猛地转身。
南司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她转身的动作太大,几乎撞到了他。
南司月很及时地伸出手去,稳稳地扶住了她。
“我今早回到临平。”他在她开口之前,淡淡道,“然后,一直在这里。”
“哦。”云出挠挠头,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也显得稀松平常,“那什么,我只是听说你回来了,我又恰好在这里,所以呢,想趁机把债务一并结了——你不知道,我最近欠了很多债务,嘿嘿。”
虽说债多人不愁……
“恩,三日之债。”南司月的手顺着胳膊滑了下来,握住她的手,“那走吧,从现在开始算起。”
“啊?”云出没料到需要那么快兑现,赶紧提醒道,“你不是刚回临平呢,好歹也要休息休息吧,再说了,这么晚能去哪里?”
“随便。”南司月已经拉着她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往园门外走去,也不知道为何,那只握着她的手,不复之前的冰冷,甚至,有点如她一样的薄汗。
云出怔怔,就这样傻乎乎地被她拉出了小院,拉出了偏门,拉出了东华寺。
庭院里,许愿井边,方才那个老和尚不知何时又出来了,用浮尘小心地扫着井沿,末了,他往里面望了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佛缘、孽缘,也是一线之间啊。”
他们走得很快,一直走到山门口,石头雕成的拱门前,台阶延伸蜿蜒而下,
上面,则是巍峨的庙宇。
天边的晚霞越发绚烂如锦。
南司月终于停住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