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的淮北是一片萧条景象，特别是秋收过后，一片枯黄，盐碱地上还有大片芦花飘荡。
对淮北一个普通农村来说，生活单调而封闭。唯一的新奇景象是村外几里地外的一个地质勘探队，支起了高高的井架一打就是一个几个月。勘探队的伙食大师傅那是村民眼中的财主，每两天去县城采购一趟东西，村里的鸡蛋拿过去，可以换来白面和大米。不过，天气冷了，临时的土坯房和帐篷都住不了人了，钻机已经停了好几天。
一个土坯房里，工程师韩明德正在和探亲的妻子边收拾衣服边说话，只听外屋门一响，他们的女儿踢踢踏踏的走进来。
“妈妈——妈妈——”五岁的孩子还拖着鼻涕，一吸一吸的。
“唔。什么事？”韩明德的妻子不耐烦的问。
“妈妈，妈妈，我捡了个小妹妹。”
“哎，都进来玩吧——”韩明德的妻子继续收拾，孩子来这儿半个多月了，也找了不少朋友。
门帘一动又一动，小女孩喘着气说：“妈妈，你帮我掀开，我没劲了。”
韩明德一把将门帘掀开，看到小孩子怀里抱着一堆东西。他上前一掀，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韩明德的妻子过来一看，愣了一下，连忙接过来，把襁褓放到床上，开始扒拉孩子围裹的破被。
“爸爸，你看小弟弟多好玩啊，他们不要了，我就捡回来了。”五岁的小女孩小心的把包裹放在了床上。
“是个女孩，是小妹妹。”韩明德的妻子冷静的说，“妞妞，你从哪儿把小妹妹抱回来的？”
“我在那边的大土堆那儿玩，就看见一个红色的东西，过去一看，就是小弟弟在那儿，”妞妞看到父母的表情，害怕起来，“妈妈，小妹妹这么好玩，你别丢了，让她和我玩吧。她多好玩啊。”
夫妻俩认真检查了一下，孩子突然“哇哇”的哭了起来，妞妞爬到床上看，“小妹妹哭了。”
“先冲碗糖水。”韩明德的妻子说，然后熟练的把孩子裹起来，抱在怀里哄着，“没毛病，就是个女孩。”
“去村里问问，看看是谁家的，”韩明德犹豫的说，看看专注喂孩子的妻子，“大小是条命。”
“爸爸，你别把小妹妹丢了，留着她跟我玩吧。”妞妞急得快哭了。
“好，好，”妻子边喂边说，“先看看是不是别人不小心丢的，如果不是，就给妞妞玩。”
“我就这么活下来了，”韩丽冷漠的叙述着，眼泪滚滚而下，她却一动不动，好像完全是与自己无关的东西，任它在脸上肆意的淌着，直到打湿了大片大片的衣襟。有那么一会儿，我想替她擦一擦，可我连条手绢也没有。
“第一次我被换了20块钱，第二次，那个女人追到了徐州，说家里缺钱，又要了一百。”韩丽仿佛看出了我想问什么，“幸亏我父亲从勘探队转业了，从此没了联系。”
“那么他们都告诉你了？我是说你的爸爸妈妈？”我张口说话，发现嗓子完全哑了。
“我姐出车祸的时候，我妈都不想活了。她说，好人没好报。”韩丽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仿佛都能听到声音，“我爸后来和我讲了，要我一辈子记着我姐。我发誓我这辈子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做最好的女人，给我爸妈争气。”
整个教室被夕阳照的透亮，我感到眼窝发烫。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韩丽终于镇定下来，长长的嘘了一口气，从包里掏出纸巾擦脸。
“她们怎么找过来了？”静静的看着韩丽哭了一阵，我沙哑着嗓子问。
“前一阵子我爸妈过来过，问我有没有什么事？我说，很好，什么事也没有。”韩丽冷冷的望着窗外，“我估计那个女人肯定打听过去了，他们宁可给钱，也绝不会告诉我。”她突然转过来看着我：“你说，我凭什么要献骨髓？为了多养个儿子，把我卖了，为了保住小女儿，再让我献骨髓？这是什么东西！”
“你说，我要献吗？”
我摇了摇头。“最近你不要回宿舍住了。”
“对。”韩丽冷静的说，“上次我就和学院打了招呼，陪着谢教授那帮研究生去做一个社会调研。”
“那你现在住在哪儿？我有消息的话怎么联系你？”
韩丽犹豫了一下：“找林湄吧，她能告诉我消息。”
“记者可能会找学校，搞不好老师会出面找你。你要有思想准备。”我想了想，还是很担心，“不行告诉你爸妈-------”
韩丽脸上浮现出冷笑，坚决的摇了摇头。
韩丽和我们在路口分手，张晋看出我情绪不好，一句话没有多说。我的嗓子哽住了，仿佛一腔烈酒郁在胸口。我确实想找到更多的人，大吼出来所有的压抑。
已经过了饭点，但我一点也不饿。我让张晋滚回去吃饭，我要静静地想一想该怎么办。可他不听，跟着我快步走向图书馆。夕阳最后一点余晖通过大玻璃天窗，倾泄在三楼的过道上，也晃在我的镜片上。一个穿连衣裙的女孩子的金色剪影靠在栏杆上，静静的一动不动。我一直走到很近的地方才看清，是张洛伊。
我猛然刹住，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他们都说没看见你，我估计你就能到这里来，”张洛伊忧郁地看着我，然后把一份东西递给我，“看看。”
我只扫了一眼排版就知道是什么报纸，一展开就看到了那条新闻的标题。
光亮之下，哪怕是一粒灰尘也会熠熠生辉。我的镜片上全是亮点，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也不想看清。
“我知道了，”我冷冷地说，眯起眼睛看着她。我很难过、很伤心也很愤怒，但绝不会在她面前哭。“你不愧是学新闻的，很好，很好。可惜没加上你的名字，这样怎么算你的成绩？”
我轻蔑地把报纸丢在地上，转身向阅览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