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的上海依旧和想象中的东方明珠相差甚远,陈灰色的建筑占据了绝大多数的视野。鹤立鸡群的高层建筑在薄雾中折射着太阳苍白的光。外滩上的建筑固然精美,但在白天显得灰色而沉郁。外滩的马路上,车辆没完没了的流动,巨大而空洞的喧嚣声已经成为永恒的背景音乐,公共汽车进站、报站的声音不时响起,大堆的人群随之簇拥了过去。越过新修的大理石护坝,能看到灰色的黄浦江水慢慢的涌动,散发出新鲜的水腥气,偶尔有长长的拖轮慢吞吞驶过。即将兴起的浦东大开发还停留在图纸阶段,陆家嘴一片荒凉,高大的东方明珠电视塔以一种古怪的倔强姿态矗立向天空,散发出诡异的金红色光芒。左右只有一两栋高楼孤零零的陪伴着它,越发显出它身体的壮硕。相比与它的线条,顶部尚存的几层脚手架倒是令人赞叹,很难想象那些工人在高空的狂风中如何踩着纤细的铁板行走。
让我们的思绪向北,然后向西,直扑五条马路汇聚而成的五角场。越过以建筑规划专业闻名全国、校区建设杂乱无章的T大,越过像尺子一样整整齐齐、毫无特色的教职员工宿舍区,越过零星几栋新潮的高楼,越过笔直宽阔的邯郸路,终于能够看到渴望已久、可爱润泽的绿色草坪,一块一块,有大有小,整整齐齐。从正门口的第一块大草坪向西,连绵不绝的草坪和各具特色的建筑构成了校区的整体。草坪的边缘必然是优雅的法国梧桐,枝叶交通,覆盖在草坪和建筑之间的柏油道路上。这些柏油路连接着教学楼、办公楼和宿舍,无论是阴晴雨雪,慢慢的从一幢欧式的古建筑中走出来,沿着林阴道穿行在草坪之间,都是一件韵味十足的事情。
沿着号称“南京路”的林荫道适当的向东走一些也是可以的,前苏联风格的第二教学楼和第三教学楼固然有些傻气,但是很快就能看到一栋栋红瓦青砖的三层宿舍,素净的色彩仿佛暗示着里面的主人还是傻乎乎的小男生。
长长的宿舍的中心只有一个红色的木头大门,门边传达室的老大爷只关心电话和报纸,对来来往往的男女毫无兴趣。一楼走廊向左走,楼道里还算干净,但101号寝室的门口画着一个大大的八卦,这是文博学院的地盘。如果沿走廊向右走,走廊尽头的玻璃窗上挂着两张风干的白鼠皮,这是生物工程系的杰作。报纸上反复强调,21世纪属于生物工程,可这些未来的科学天才们连鞣制皮革都不会,僵硬的老鼠皮只能起到辟邪的作用。沿着走廊尽头的小楼梯走上二楼,能看到整整齐齐码成方阵的啤酒瓶,充分表现了德国文化的严谨与精细,尽管德语系的这帮屌人目前还分不太清楚英文和德文,但不妨碍他们和年轻的德语教师变成酒肉朋友。走上三楼,就能看到房顶上的日光灯已经碎了。昨天晚上8点半,我晃晃荡荡的从图书馆回来,惊愕的发现人人都在写作业,这才想起来明天的文学课要交一篇文章。只好熄灯后把凳子搬到这盏楼道照明灯底下写,为了完成作业,就不能考虑周全,结果把很多不妥当的东西都码了上去。写完最后一个句号、起身抱起板凳之际,空中一声巨响,日光灯管炸了。
“天地良心,这是真事。”我对张秋立说,“我觉得我的文章屌爆了”。
“他们说你们这个走廊闹鬼,”张秋立坐在桌子对面,幽幽的对我说,“以前这里是女生宿舍,一个女生因为失恋吊死了。但鬼魂始终不肯散去,所有的女生只好搬到东区住,这一片就都是男生宿舍了。”
一层有36间宿舍,每间宿舍的中轴线都是两张大桌子,三张上下铺,一个顶到天花板的大柜,用来放杂物和行李。除非起大风,中间的大窗子总是开着,露出长到不协调的、缠满了军用背包带的晾衣架。远处的大树茂盛浓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凸显了四周的幽静,阳光透过薄雾洒在桌子上,让这个逃课的上午更是温馨无比。
“你们上午几节课?”
“一般都是三节,赶回来正好打饭。不过今天是两节。你听,这帮屌人都回来了。”
外面的鸟叫声渐渐隐去,传来了大声的说笑,通过树叶的间隙,可以看见一些穿牛仔裤的腿在晃动。很快,这些喧嚣声开始在走廊里来回振荡,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一缺四!一缺四!”阴暗的走廊里回荡着“大排”响亮的声音。
斜对面的宿舍门突然打开了:“二缺三,二缺三!”
“三缺二,三缺二!”对面寝室一直关着门,可从开着的透气窗传来沉闷的声音。又是“露露”,这屌人能一直在被窝里安静的躺到现在!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逃课了呢。
“四缺一,四缺一。”不知道谁在“大排”的后面嚷着。
虚掩的门猛然弹开了,“大排”把军用书包飞到桌子上,“阿迪你完了!今天上午点名了!啊哦,秋立你也在啊,不去下军棋?四国大战。”
又飞过来一个书包。“秋立你来了,”“芭比”亲热的、不怀好意的过去抚摸了一下秋立的胳膊,“阿迪不上课原来是为了等秋立啊!”
“棺材!棺材!阿迪!阿迪!”
隔壁传来了“大排”的大嗓门:“秋立来找阿迪了!谁当棺材?”
“我!”老聂不冷不热的和秋立点了个头就冲出去了。
除非拜把子称老大老二老三,每一个大学生在宿舍里都有自己的简称或代号。一般来说,姓名是两个字的同学被起外号的概率较小,姓名是三个字的要考虑自己的后两字在上海话里是否响亮,否则必然有外号。每一个外号都绝对不是侮辱性的,它一般是两个字,叫起来极为响亮,拥有丰富的内涵,充分表现大学生、特别是文科学生的修养,是民俗、传播学和语言学的结晶。比方说,“大排”的源头是因为他经常委托别人打饭,其他菜无所谓,一定要一块大排。加之他看起来比较瘦,仿佛只有排骨,只要看过他的真人,就会感觉这个名字灵动起来。其实女生的卧谈会上给了他一个更有底蕴的名字:“锦绣中华”,意思是小帅哥哪儿都好,就是袖珍版的,仿佛深圳著名的缩微景观。不过,这个名字太长,不适宜传播,因此逐渐隐退。
男生的卧谈会也同样的恶毒,一位女生与外国男友如胶似漆,大家立刻联想到了上海某风扇国企最后一次突围时所打的广告:长城永不倒、国货当自强!因此,该美女代号“国货”。
“拓跋”则是这位燕赵大汉自找的,该好汉被《最后一个匈奴》激发的热血澎湃,查了查历史地图,宣称自己是最后一个鲜卑。众嘉其志,乃共上尊号“拓跋”,这可是北魏皇姓,极为尊贵和……爽口。比如我在吵杂的食堂里大喝一声“拓跋!”人群中的“拓跋”立刻就能听见,回身接过饭盆。
“怎么有叫拖把的?”一个女生看了看“拓跋”的小平头,疑惑的小声对同伴说。
看看,这就叫没文化,拖把源自满语,是满洲人用来拖地的工具,能和鲜卑贵族比么?所以,看见“拓跋”时发音一定要标准,不然后果很严重。
“芭比”的典故更是充分表现了传播中多重因素互相作用的复杂性。该同学仪表堂堂,唯一的缺点是姓朱,而后面两个字又不够响亮。大家援引《天龙八部》,亲热的叫他“阿朱”。话说一天深夜,“大排”看《小猪巴比》回来,突然想喝水了,可宿舍最后半瓶水锁在“阿朱”的柜子里。为了不惊醒其他同学,“大排”温柔的拍打着床头:“阿朱,阿朱,把水给我喝口。”
阿朱睡的很沉。
“阿朱,阿朱,阿朱,阿朱……”
阿朱毫无反映。
“小猪,小猪,小猪巴比,小猪巴比…”“大排”开始不耐烦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巴比,巴比,巴比!”
我们躺在被窝里极力控制住笑声,眼泪都出来了。
“他妈的,你这头死猪!”“大排”做了总结陈词,愤愤然的转身出去,估计他去喝自来水了。
“这么晚回来,还这么大声,我就想气气他。”阿朱得意的说。
但是,这次义举引发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阿朱”的代号从此改为“巴比”,这个称呼又被不明真相的女生们纷纷传颂,最后变成了“芭比”。以至于东区某些传言对“芭比”和我们宿舍的性取向很不利。
我正讲得津津有味,隔壁发出了巨大的呐喊声:“强奸!强奸!强奸!”声音是如此的高昂,以至于我听到了它撞在对面宿舍楼上的回音。
张秋立一脸恶寒的看着我。
“要挖军旗了,两个大本营,他们要赌一把,这是强行歼灭的意思,不是性饥渴。”我为拥有这样的同学而羞愧,拉开抽屉取出一打饭票:“走,我请你吃饭去。”
11点左右正是上午第三节课散的时候,原本寂静安详的“南京路”上全是人流,夹杂了时不时响起的自行车铃声。和早晨上课时不一样,女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格外的多也格外的响亮,阳光斑斓,我被花花绿绿、长长短短的裙子映花了眼。
“那不是张晋吗?”张秋立拍了拍我的肩膀。
“啥?”我没听清楚,大声的问。
上世纪90年代,办证还没有兴起,小广告的代表作乃是“老军医”,从野战军、边防军和大军区医院退役的“老军医”们拥有各种治疗阳痿早泄梅毒淋病的秘方和丰富的军中实践经验,军工品质,良心之选。“老军医”贴满了大街小巷,连大学校园里优雅的法国梧桐也不能幸免。张晋正站在一棵这样的梧桐树下,严肃的斜向45度对着“南京路”上的人流,手指点在A4纸大小的“老军医”上。
“嗨,张晋!”张秋立挥着手。
张晋脖子微微转动了一下,样子很为难,好像在犹豫是不是和我们打招呼。难道我们俩个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其实,换上普通的衣服,张秋立不过是一个“奶油”点的小生,难道这就不为社会所容了?
“张晋——加油!张晋——加油!”隔着宽达十米的绿化带,5号楼的两个窗户上传来整齐的呐喊声。
张晋推了推眼镜,深吸一口气,冲着几个走来的靓丽身影露出了兴高采烈的笑容:“我的病有治了!”他指着“老军医”大声的喊。
几个女生惊愕的看着他,离他远了两步。
5号楼上发出了歇斯底里的狂笑,有个男生像打鸣的公鸡一样咯——咯起来,以至于我都担心他会因为喘不上气而死掉。
“我的病有治了。”张晋第二次摆出喜气洋洋的样子,指着“老军医”冲着走来的学姐们喊道。
再看5号楼的那两个窗户,三个人像死了一样趴在窗台上,已经没有劲儿发出笑声了。
“我的病有治了。”张晋第三次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