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很奇怪的,它往往以一种非理性的形式把各种影像、声音、气息压缩到一起,藏在了一个触摸不到的地方。有些时候你会以为一切都删除了,湮没在纷繁而新鲜的事物中。可每当一个巧合的机缘出现,哪怕是一粒灰尘轻抚了扳机,它就会立刻爆炸开来,那个时代的人文、环境、气息就会在烟雾中铺天盖地而来,触手可及。
比方说,流行歌曲。一提起《潇洒走一回》,我立刻听到了南昌工人文化宫公交车站前的那一长溜地摊和吆喝声,甚至还嗅得到炒米粉、炒年糕的味道。另一首不忍卒听的歌曲是《吻别》,让人想起来水汽氤氲的上海之秋,杨浦区五角场路边的鞋摊、磁带摊和海报摊,甚至还能清楚的看到几张画着帆船的大幅海报,几个傻乎乎的学生正蹲着考虑如何打扮自己的宿舍。而《晚秋》则代表着灯光迷离的北区舞厅,人影晃动。我甚至感觉到自己把另外一对舞伴撞出了半步,自己则因为没有跟上音乐节拍而羞愧得出了汗。张洛伊极其隐秘的叹了口气,说:“这节拍我也不太行,歇歇吧,等水手舞吧。”
我狼狈的松开手,窜进了“壁花”和“壁虎”的行列。领带箍得脖子痛,老聂和老陈都不知道哪儿去了,“拓跋”像台推土机一样抱着舞伴坚定而笨拙的直线行进,杨胖子则塌着后背,没精打采的抱着舞伴摇来摇去,真不明白他跳舞高明在哪里?舞池里更多的男男女女都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只有一对佳人在跳快三,她们两位身高均在1米7以上,气质卓尔不群,犹如串花蝴蝶一般,霎时间便绕场一周,然后再来一圈。所有的“壁虎”们都被震慑住了,新手们开始纷纷打探这对佳人的来历。
“我们系的——师——姐,比我们——高一级。”音乐有点高,我自豪的跟一个脸熟的哥们扯着嗓子喊。
“她——们——怎——么——不——找——男——的?浪费——名额。”这哥们很遗憾的砸咂嘴。
“你——也——配?”我鄙视的、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她——们——是——不——是——拉——拉?”哥们的哥们凑过来问。
“什——么——?”声音太吵,我更大声地问。
“同——性——恋”这个傻逼更更大声的嚷道。
音乐停的恰当好处,这响亮的三个字在舞厅里回荡,引发了周边人群的一阵骚动。我迅速的转过头,急切的寻找着这个声音的来源,脸上满是义愤。不明真相的群众都认为我具有官方身份,显然是舞会秩序的维护者。在“壁虎”们的注视下,我分明发现了目标,转向另一个方向,加速追去。当我绕场半周的时候,音乐终于响起来了,灯光也终于变暗了。
张洛伊原本离我不远,不过急切间我是向相反方向行进的,因此彻底走丢了。老聂在角落里和漂亮的朝鲜族老乡说得热乎,显然不想认识我,我只好目不斜视的走过去,挤到音响室门口,气愤的抱怨:“为什么还不播水手舞?”
“等不等就播了,同学。”这位学生音响师好脾气的回答。
“晚秋你都播两遍了,我的快舞还不来!”
“快舞一般都是快结束的时候播。”
“让让……”一个西装革履的男生挤过来,“来首《吻别》吧。”
“下首就是。”
如果不是隔着玻璃,我真想抽这个音响师。怒火万丈的时候我看到旁边的椅子上有一个人笑眯眯的看着我,嘴上的烟头一亮一亮。这是我本系的老乡兼师兄,亲得不能再亲了,高德兴。
“师哥,你也在这儿?”我亲热的凑过去。
他裹着一股新鲜的烟味儿靠近我的耳朵:“你常来这儿啊?”
“啊,有时候来,”我很不好意思,毕竟上舞厅不算勤奋好学,“师哥你也来啊?”
“刘五洲约我写篇关于舞会的文章。”师哥很淡然的说,“我根本不会跳。”
“你为啥不学呢?很简单的。”
师哥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过了一会儿才凑近我的耳朵说:“我和一个哲学系的教授交流过,他告诉,跳舞的起源来自原始社会,原始人打完了猎,吃饱饭,围着篝火举行活动,是男女交媾之前的热身。男女性器官有意无意的摩擦,激发了他们交配的欲望。有这么一本书,专门分析过。所以啊,我看舞会就特别有意思。你来体会一下,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无言以对。在这个没有网络、手机和约炮的年代里,舞会代表着周末、放松、暧昧、挑逗和我的指望。可我实在没有乐感啊,我真的不会跳舞啊。本来就有的失落被我师哥给放大了,他富有哲理的语言直接阉割了我跳舞的欲望,太理性的东西总是很残酷的。我顿时感觉舞会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也罢,就这样吧,很多东西是勉强不来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师哥伸了个懒腰,慢悠悠站起身,对我说:“你去玩你的,我先去东门吃宵夜了。”
“不不不,”我连忙表态,“师哥,我请你吃宵夜。”
走在校园里,我还担心的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吃完宵夜以后,能不能回来赶上那支快舞。关键是,要不要和张洛伊解释,可想想也无法解释,大家是一起来的,谁也没有约好谁。自从那次宿舍夜宴以后,我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张洛伊也跟以往一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让我更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者该怎么做,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的在舞会上遇见她,可我既不会跳、又不敢说,她会跳,但也不说什么。我闷闷的跟着师哥走,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东门外,主收现金、兼收饭票的馄饨摊、年糕摊一个接一个,热气腾腾,坐在那里还可以欣赏到马路对面、东区女生宿舍门口恩爱缠绵的景象。师哥用一种揶揄的眼神看着,偶尔碰碰我,示意我关注一些精彩场面。
“师哥,你没有找女朋友啊?”我很佩服这位师哥,尽管看起来土里土气,但他的文章多次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在我们系也算神人了。
“急什么?就我们学校这些女生?记着,尽量别找我们大学的,千万不要找我们系的。”师兄警告道。
这话让我很灰心,但为了表示对师兄的敬意,我决定请师兄吃最新出现的自行车烤肉串。烤炉是焊在一个承重自行车的后座上,上面木炭火红,大块的羊肉吱吱的冒油,老板把所有的装备都按在车上,还有一个卷筒纸套在自行车把手上,供男男女女享受以后擦手擦嘴,十分的人性化。我掏出了兜里的饭票,要定4个大肉串。
“烤好了再给钱。”老板十分豪爽。
师哥坐在馄饨摊上悠然的吐着烟,估计在构思他的文章。我和两个小女生耐心的站在烤炉前面等,老板身手麻利,给肉串撒上孜然和盐,香气扑鼻。唯一奇怪的是,他工作时不断的回头张望。需要揽客吗?烤炉前排队的人不少了,再说,揽客需要吆喝,这个大汉一言不发,好像在找人。他兄弟丢了?
我盯着油滋滋的肉串想,张洛伊会不会对我不满,回头是否得向张洛伊解释一下提前消失的原因,是不是也请她吃个肉串,这时候老板突然发动了。
“让让——让让——”他突然把自行车烤炉从人行道搬到了马路上,我们懵懵懂懂的让开了几步。老板把住了车头,紧推了两步,然后一跃而上——骑走了。
“嗨—嗨---我的肉串”一个小女生吃惊的喊。
这辆自行车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灯火阑珊处,背后飘动起一尺多长、鲜艳明亮的红绸带,显得光怪陆离。我楞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燃烧的烤炉迎风喷出的火舌,可见这位老板骑的不慢。红绸子迅速消失成一个闪烁的光点,混入了远处的灯火中。
他疯了吗?我惊愕之余回头看去,发现五十米开外,一辆桑塔纳轿车闪着黄色的警灯无声的停了下来,门上喷着两个字“城管”。
“嗨——嗨——,又跑了。”几个穿制服的人从车里钻出来气愤的大喊。
回头再看,仿佛做恶梦一样,馄饨摊、年糕摊、炒面摊都消失了,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只剩了满地的破桌子和破条凳,上面坐着几个错愕的学生。人生无常啊。
师哥坐在一张破桌子前面,慢条斯理的喝了口热汤。
根据史料记载,这一年,全国开始普遍成立城管,我见证了一个伟大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