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路绵绵无尽头,前方白雾氤氲。
我已多年不曾如此远行,此时且歌且行,步态匆匆,竟有一种畅快之感。
这条古路或许是通天古路上的一个岔道,连通着主路和神女宫所在的世界,宽度并不似主路那般惊人,倒像是深山古刹修筑的羊肠小道,只容一人通过,我在这条小道上愈行愈远,渐渐回头已看不见那片黄土漫漫的婆娑世界。
这条路又不知有多长,行走在这里,感觉不到时间和路程的流逝,神女宫幽居十年,对时间的概念我早已模糊,只是一路走走停停,不问前尘,不顾身后,只与渺渺云雾为伴,关注着脚下与两侧的风景,古路之外,是一片虚无,仿佛这条路就是架设在虚无之上的,很是玄奥。
就这般徐徐前行,我的心态很平稳,始终不急不躁,亦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前方云雾中隐约可见一条分岔路口时,我始终沉着的面色才终于有了些许波澜,唇角流露出一丝笑容。
看来是到了。
我轻轻一叹,心里默默想着。
这一路走来,前方的情形始终如一,皆是漫漫青石路,视线只可见前方百十来个台阶,若不是我耐心足够,只怕都会以为自己是遭遇了鬼打墙,始终都在原地兜圈子呢,这时候,始终如一的景致有了变化,不是到了头又是什么?
心念所至,我步伐也加快了一些,不过片刻,便穿过那分岔口,重临康庄大道。
十年之后,我又见通天古路,亦重新踏上了这条逆天之途。
这一刹,我的身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咔嚓咔嚓……
一阵阵爆响声自我身躯上发出,我的骨骼在寸寸崩碎,体内灵气一瞬间散于四肢,犹如胶水一样,把破碎的骨骼粘合了起来。
我的灵魂在冲击四肢百脉,试图散去。
我的五脏六腑也纷纷破裂,血水在腹中弥漫。
我已享受十年太平,多年不曾风雨兼程,亦不曾与人搏命拼杀,一时间竟然有些压不住这样情况,“噗”的一声,张嘴喷出一口黑血,黑血粘稠,里面还夹杂着一些内脏碎片,拍落在青石古路上,显得有些突兀。
“孔昭呀孔昭,你可真是个受不得太平的贱骨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得闯进来。”
我摇头自语,失声苦笑。
在那片世界,我拥有很多,娇妻美妾,日日享不尽的福分。
在那里,一切重头开始,我身体上没有刀痕剑孔,性命也在自己的掌握里。
可我偏偏选择出来。
一出来,一切又回到从前,我的身体状态又回到了激发“死脉”时的状态,必死无疑。
甩开了福分和圆满,却偏偏要去死。
这叫什么事?
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
或许我的所作所为比老寿星上吊还要可恶,老寿星上吊是活得太久太孤独,我有吃有喝又有佳人相伴,可以说是幸福美满,偏偏还要来上吊,若是放在寻常人的眼中,这种抉择无异于是脑袋被门夹了。
只是,路是我自己选择的,还是那句话,我不想活在梦中,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践行信念的路上。
我,不悔!
梦做十年,我很知足,该醒了。
“一炷香的时间……”
通天古路上又想起了那尊真神的声音,古井无波,没有什么情绪:“我以为你大约是你不会出来了,没想到你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出来了,这很出乎我的预料,万古以来,你是第一个从那里走出来的人。”
一炷香么?
事实证明,那个世界的时间流速,确实和我所在的那个世界与通天古路不一样。
“可是,我已在那里待了十年。”
我咬牙望着天空,道:“你可果真是好手段,给人心中之所求,让人留在这里,老死于虚无之间,让英雄气短,想走出去,只能破灭心中最想要的东西,真可谓是诛心,杀人不见血,最为歹毒!”
“十年?很漫长吗?”
那老者对此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道:“这条路,不允许走,悖逆天道,我让你留在这里,在自己想要的生活里度过余生,这难道不是仁慈吗?我只是怜惜你,故而给了你这般待遇。
你可知,享受过这般待遇的人古往今来并不多,你们这一族的历史上仅有你这一人,在你们这一族崛起之前,其他种族才不过有那么零星几人而已。”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些不太舒服了,蹙眉道:“有其他人曾经去过那里?也在那里娶妻?你……”
说此一顿,我拔高了声音:“那个地方的那些女子皆是些可怜人而已,她们惊才艳艳,风华绝代,一路在修行路上高歌猛进,并非有意冒犯天地规则,也未曾想过去破坏什么,你将她们放逐在那里戍边尚且不够,还如此安排,你将她们当成了什么?娼妓吗?”
“少年人,你很激动,但,每一个生灵都是天地蕴养的孩子,怎会去肆意亵渎生命?若非那些要动乱天地的毒瘤,不会抹杀,生命的尊严也不会被肆意亵渎。”
老者终于有了一些波动,叹息一声,道:“那个地方放逐的皆是一些才情惊天的女子,天生女子,注定多情,她们本就是为情而生,将她们放逐在那里,确实残忍,出于仁慈,我会在规则允许之下,将一些闯关的大好少年郎送去,总归是给过她们机会了。
曾经的那些闯关者,也曾经去过那里,只是娶得妻,并非是与你共度十年的这些女子。
铁打的世界,流水的生灵。
山河会变迁,但大世界永在,生存在大世界里的生灵一批又一批,循环往复,永不停歇,那个地方也会如此。
在这个大纪元里,那个大世界是属于与你共度十年的那些女子的。但是,上一个纪元里,那里并不属于她们,是属于其他人的。同样的,或许,再过许多岁月,那里又将易主。
我与天地永存,对时间没有什么概念,大世界走过了无数个纪元,那个地方也曾经居住过无数代才情艳艳的女子,每一代人,我都会为她们送去一个有缘人,可惜,你是唯一一个从那里走出来的人,其他被我送进去的人都与自己的红颜共度一生,老死在那里了,现在掘开黄土,三尺之下,或许你还能找到那些人的枯骨。”
只有我么?
我垂头苦笑,不过这真神如此说,我知道自己此前是误解了,心中不平渐渐落下。
这是个婆娑世界,众生皆苦,高高在上有权有势的那些人无视众生的尊严与性命,那些拥有强大力量的修行者亦如此,世界就像是进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一样,不狠、不毒就走不到高处,真正会当凌绝顶者,又有几人还有最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信念?这明明就是错的,不该如此恶循环,可它就是这么做了。
生命的尊严,生命的可贵……
成为了一套可笑的裱花!!
盛世之时,这套裱花拿来装点门面,一旦到了乱世,这套裱花就会被粗暴的撕成粉碎,强权张开饕餮巨口,疯狂的汲取众生单薄的血液,直至生民涂炭,十室九空,那些强权者或许才会收手,不是因为他们幡然醒悟,而是因为弱者死绝时,他们就会从山顶坠落,再无人支撑他们!!
世道已然成了这样,若是连真神、连天道规则所凝聚的真神也一样践踏众生,那这天地要之何用?
我知道,就在方才刹那,我差一点就一步踏入了魔道,只有咫尺就会进入深渊,变成一个愤世嫉俗、恨不得代生民伐道的大魔。
此时,我波涛汹涌的心绪渐渐平息,昂首望着天穹,沉默片刻,道:“我的师姐呢?”
“是与你同行的那个女子吗?她在路的尽头等你。”
老者道:“你带她闯路,两人因果尽加你身,路会很难,你若走到尽头,自然能见到她,你若是现在掉头折返回去,我不为难你,即刻将她传送到你的面前,如何抉择?你自己可要想清楚了。”
“不用想。”
我唇角露出一丝微笑,一字一顿道:“路未尽,人未亡,欲前行,步莫停!”
“你带人伐门,两人因果尽加你身,路会很难。”
老者又重复道:“只是,你力量薄弱,我无法用力量阻你,用你所言,便是诛心,心死了,或者心满意足了,你的路也就停下了,你果真想好了吗”
“无需多言!”
我一摆手,道:“若不是准备走到尽头,我就不会从那个地方走出来。”
“好。”
老者只是默默说了一个字。
下一刻,一股力量缠绕住了我,拖拽着我轰然向上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