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村子里亮起一盏盏昏黄的灯火,石昌一脸忧心忡忡的回来了,坐在厅堂的大椅上长吁短叹。
“昌哥,永祥大哥的情况如何了?”陈永秀关切的问道。她是本村人,自幼与石昌青梅竹马,夫妻二人情投意合,十分恩爱。看到丈夫愁眉不展的样子,陈氏心里也不好受,她知道丈夫一定是刚从堂兄陈永祥那里回来,所以有此一问。
“不碍事,周丈夫已经给他上了药,休息一两个月就能恢复。他肚子上的那道口子如果再深一分,恐怕就回不来了,唉……”石昌心有余悸,长叹一声,显然是想到这次折损的兄弟,心情很不好受。
现在陈永祥受伤,狩猎队伍暂时就由他作主,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好法子解决眼下的难题。
“咳咳……”
石昌突然大声咳嗽不停,嘴角溢出几丝殷红,这才记起自己也受了内伤。陈氏吓了一大跳,连忙直奔厨房,大叫:“崖子,快看看你爹的药熬好了没有?”
她的话音刚落,石崖就端着一碗药汁进来,急忙说道:“药已经好了,爹你快喝了它。”
石昌点了点头,接过药碗,只觉得手上的瓷碗一片滚烫,换作其他人,估计手一触碰到碗就扔出去了,他不禁看了一眼脸色如常的儿子,这才仰头咕噜几口就把又烫又苦的药汁喝了下去,眉头都不皱一下。
喝完药以后,石昌的感觉好多了,呼吸也顺畅了许多,便又对妻子说道:“永秀,明天拿十两银子出来,其中五两当作周大夫的诊金,另一半送到马信家去,马信这一走,留下孤儿寡母,还要养两个孩子,怕是熬不下去。至于勇子家里,他还没成亲,也有几个兄弟养着母亲,倒是不妨事。”
“昌哥,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会不会太多了一点?”陈氏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脸色有些为难:“眼下开春就要播种了,谷种还没买,不但要交地租,而且再过几个月又到上徼役税的时候,三个孩子都要吃饭,一下子拿出十两银子,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这我明白,都是村里乡亲,能帮就尽量帮一下吧。”石昌理解妻子的难处,考虑了一会儿,做出决定:“等过几天我伤好了,就牵两头猪到镇子上卖了,还有这两年积累下来的皮货,应该也能换几两银子回来,先熬过眼前的难关再说。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你们娘儿几个饿肚子的。”
陈氏并不是小气之人,见丈夫心意已决,便点头同意下来。两人谈话并没有避开石崖,他坐在一旁安静的听着,从始自至终不发一言。
几日之后,三家坳风波渐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天清早,石昌驾着一辆牛车出了村子,车上载着一大摞各种皮货,用一大块麻布盖着,外人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两头肥壮的生猪用绳子系上跟着后面,出发前,石崖罕见的提出要一起去镇上,石昌爽快的答应了。
从三家坳离镇上不远,二十多里地,但是路况极差,一路颠簸,石崖坐在车上感觉像被当作石灰一样不停地筛,上下翻腾,很不好受。
镇子的名字叫作青岭镇,每月十五,镇上就有一次集市,方圆数十里的十几个村子的村民们前来赶集,全天热闹不休,家家户户有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到集市上来卖。八百里影山脚下,类似的镇子有不少,青岭镇只是其中之一。
牛车不紧不慢的走着,路上行人越来越多,大多数人带着农货,牵羊拉猪,开春时节,大家都要凑钱买谷种,因此这次赶集的人显得特别多。
颠簸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一座小镇出现在石崖的眼前,占地有三四顷,外围有扎有一圈一人高的木栅栏,只在东西两面放了两处进出口,勉强算作防御工事。七八个腰间配刀的汉子守在镇口,这批人一个个歪歪斜斜的,站没站像,坐没坐像,名义上是镇上大户出钱招来的护卫,其实都是泼皮懒汉出身,平日就靠盘剥赶集的村民过活,还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真有土匪马贼杀上门来,就数他们跑得最快。
父子二人进镇的时候,那群泼皮见石昌驾着牛车,还拉着两头猪,便找借口多收了十几文钱,石昌早有准备,没有反抗的意思,老实交钱后进了镇子。
一进镇子,人骤然多了起来,两条泥街交叉成一个十字路口,边上早有村民摆上了摊子,兜售农货。街边的每一家铺子大多挤满了人,生意红火,一副嘈杂而又热闹的景象。
“先去张屠户那里,把两头猪卖了。”石昌跟儿子说一声,街上有些拥挤,他下地牵引牛车往街角的一处肉铺走去。
石崖来过镇上几次,他生性比同龄孩子稳重,脸上没有露出特别兴奋的表情,安静的坐在车上,看着父亲和张屠户讨价还价,最后两头猪卖了不到三两银子。随后父子二人又去了皮货店,出乎意料的是,皮货的价钱上涨了,石昌一问才知道,原来笔架峰上来了一对翼狮的消息已经传开,附近有两个村子的狩猎队伍也遭到它们的袭击,伤亡惨重。
今后青岭镇的皮货生意恐怕要大幅度缩水,那皮货店的掌柜更是一脸愁容,不得不出此下策,提价收购更多的皮货,充实库存,这样店里的生意才能维持得久一些。
出了皮货店,石昌暗自掂了掂钱袋,带着石崖在街上逛了一圈,给家里买了一些油盐醋茶之类的日用品,还给石峰买了几个小玩意准备带回去给他,又对车上的儿子笑道:“崖子,你想要什么?爹给你买!”
“我没什么想要的东西,爹不用浪费银子。”石崖摇了摇头,坦然的拒绝了。
石昌早料到儿子会这么回答,回想起来,石崖从小的表现就和其他孩子大不相同,玩性极小,但是哪怕再懂事也是个孩子,肯定有喜欢的东西,只是放在心里不说。这次却是石昌猜错了,石崖真的没有别的想法,不是他无欲无求,而是镇上的东西他都看不眼罢了。
再三追问,见石崖仍不想说,石昌只好作罢,眼看时候不早了,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那就是买谷种。
买谷种是村民们每年的头等大事,关系到接下来一年的劳作收成,不止青岭镇、檀香县、星沙府、苻龙道,整个玄洲的农户每年都要买谷种。其实也有农夫试过用去年自家种出来的谷子做种,但是不知怎么回事,种出来的农作物收成降了一半不止,扣去上徼给地主的租息,几乎所剩无几,还不够一家人吃饱肚子。
谷种的买卖掌握在各家大商会手里,按照他们的解释,并不是村民自家的谷种不行,而是他们卖的谷种是经心培育出来的,因此收成更高。所幸谷种的价格村民们还能接受,大约占秋季收成的一成,比地租少许多,否则村民们早就活不下去了。
无数年来,农民们也已经习惯从商会买谷种了。
石昌进了谷种铺子,留下石崖一个人在外面守在牛车上,百无聊赖的看着街上的人群。
人人都说当今正值乱世,外面世道极乱,不过青岭镇地处偏僻山区,除了百姓的生活变得更艰苦一些,并未发生多大的改变,也没有动荡,偏安一隅,人人都能勉强混个温饱,算是一个难得的世外桃源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石崖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转头一看,原来对面是一间铁匠铺,墙上挂着许多铁制农具,屋里正中是一座大炉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学徒正在卖力的拉着炉子脚下的风箱,一个光着上身、膀大腰圆的汉子从炉子里夹出一块烧得通红的铁片,放到铁钻上一下一下的锤打,火星四溅。
石崖的目力极佳,他看得分明,那铁匠正在打造的不是农具,而是一把刀。
他心中一动,这才知道原来镇上的铁匠铺也会打造兵器。三家坳的村民常年狩猎,不过使用的武器大多是自制的猎弓和枪矛,都是木制,整个村子里的刀剑不超过十把,父亲石昌有一把腰刀,还是当年外出当兵时在战场上收获的战利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外面挟带回乡。
倒是前几日杀死那两个蟊贼得到的直刃厚背刀,质地相当不错,虽然石崖不懂刀法,却也有些爱不释手,常常在房间里胡乱比划,自娱自乐。
当今燕朝有明律规定,民间不得私藏兵器,私自打造兵器更是死罪,可是镇上的铁匠却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打造刀剑,蔑视朝廷律法,视之为无物,哪怕稍微遮掩一下也懒得去做,可见大燕已经对天下失去了掌控力,果真是乱世气象!
石崖轻叹一声,双手支着下巴,认真观看街对面的铁匠打造兵器,目光略有些出神。
片刻后,一道声音突然传入石崖耳中:“这位小哥,请问三家坳要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