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六月正午的气温高得出奇,站在寨子城楼上乔家的族长乔遮幕,任凭着额头上的汗水不住滴落,却感觉不到一丝的热意,只能觉得一股凉气从脊背上爬过。他看着城外五百步外高坡上眼睛一眨不眨,扶着垛口的双手竟然在微微颤抖着。
在东门城外的正前方,一片黑压压的军队正在列阵,人数足有几万之多,这些都不至于让乔遮幕恐惧到这个地步。除了自己正面的敌人,他还知道在邈川城的其他三面,也有不少的军马围城,看样子今日有可能是要四面同时发起进攻。
乔遮幕在乔家族长的位置上坐了几十年了,自家邈川城被人围攻也不是一次两次,邈川城处在湟州与积石军的边界。河湟之地原来同属唃厮啰管辖,而积石军却别属山南八部。自从唃厮啰自立一国,收服山南之心从来就没有平息过,只是他向来和西夏交恶,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党项人的进攻之上,与山南八部的战争时断时续。而这些战事,大部分都发生在邈川城一带,遮幕族也就是乔家族,就是唃厮啰进攻山南的主力先锋。
远的不说,就只在五年前,邈川城就经历了一场偌大的战事。当时积石军吐蕃大头人本溪哥城的臧征朴哥为报父仇,带着扎实庸咙部和鬼章部来攻湟州,近十万大军围城半月也没能破城,在湟州部族纷纷前来救援后,这才无奈退军而去。
这么些年大大小小的仗打下来,乔遮幕早就不会因为敌人比自己人多而害怕了,敌人再多也未必能攻下邈川城。邈川城虽然并不险要,但是在缺少器械不懂得攻城之术的吐蕃诸部面前,守上十天半月是不难的事情。只要能够坚守十天,只在东北处两百多里的湟州第一大族鬼芦人的援兵必到,根本不惧别人的攻打。
邈川城之所以能够长期坚守,这得益于当初建设这座寨堡的前人。在这座城的中央山顶,有几处泉水流出,在山腰汇聚成一个小泊,寨堡中日常的饮水能够自给自足,甚至还能供应一些喂食牲畜,这也就是肤公城不惧怕短期围困的缘由。
乔遮幕的紧张,和城上其他的乔家战士不同,并不是来自于城下四面随时可能发起攻击的数以十万河州番兵,而是在敌人军阵之后一处高坡上观阵的一群人。站在城头上清晰可见,在阵后百余步远处一处高坡之上,有一群整齐的卫士拱立着一个人,那个人相貌是看不清楚的,但是耸立在那处的一面红旗却是能看得真真切切。大旗上只有一个字:“宋”!
这面旗帜是包约吩咐人上午临时制好的帅旗,边帅到来要指挥攻城,没有帅旗是决计不行的。这面旗帜上的一个宋字,让站在城楼上原本气定神闲的乔家族长心惊胆寒。宋字代表着什么意思?对西北番部来说无非两个,头一个就是军队的名字,城下这支军队是宋军。这一点任何人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河湟两州的头人们虽然对彼此并不算太熟悉,但是基本的常识还是知道的,这支军马是吐蕃人自己的部族军还是大宋的官军,甚至都不需要看,闻一闻味道就知道。那么就只有另一个解释了,指挥这支军队的主帅姓宋!
西北久战之地,谁能不知道边帅宋江的大名?除了安抚制置使宋江,秦凤路再找不出第二个能让河州番部头人们甘心俯首贴耳的人姓宋。乔遮幕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收到前面部族遭袭的时候,他便隐隐觉得这件事情并不简单。河州人就算可以组织起这么强大的军力,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么团结起来共同进退。这件事情一定有人在掌控一切。
有人能够牢牢的控制住局面,令河州数十个部落抛开彼此之间的恩怨,要说有这样的人能做到的话也只能是一个人,那就是坐镇秦凤的大宋边帅济宁侯宋江。但是这么多天的僵持下来,他没有发现敌人中有一个汉人,更别说半点宋军的影子也没瞧见,这才算松了口气。
乔遮幕深知,自家的堡寨对于不擅攻城的番兵来说难攻得很,可对上器械众多的大宋官军,只怕不要一天就要城破。还有一个让他更害怕的事情,要是面对的只是河州部众,后面湟州鬼芦等族一定会来支援。可要是邈川城面对的敌人是宋大宋官军,谁敢前来惹事?现在城外的那杆帅旗下,站着十有八 九就是秦凤路的最高军政长官,怎么教乔遮幕不心惊肉跳。
宋字大旗的出现,在守城数日自信满满的乔家族长心头上,顿时压下了一块千钧巨石。
宋江冷眼看着城楼上的敌人,心里却是轻松的很。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旁观者,正在冷眼看着别人之间的战争,轻松之余还夹杂着一丝的兴奋,仿佛前世坐在电影院准备欣赏一部即将上映的电影大片一般。这其中的不同之处,不过是眼前即将开始的战争中的真实、血腥、浩大,是所有电影都不可能拍出来的,毕竟这不是电影,而是真真实实的,十多万人的大战一触即发。再加上导演眼前一切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看着被十万人围在正中孤岛般的邈川城,无数在各军阵前后奔驰来去背插红旗的信使探马,还有那被十万人踩起的漫天尘烟在空中飘荡着,宋江抑制住心中的激动,面无表情的轻轻挥了挥手。
“呜~呜~呜~”
攻城的号角声响彻天地,中军攻击命令一下,成百上千的号角同时鸣起。伴随着号角之声的,是无数踩踏着大地的急促脚步。三面攻城,全力进攻!
只不过在片刻之间,围住邈川城的另外三面大军潮水般涌向这座高不过丈五,厚不过一丈的小城。与其他三面轩然大波攻势不同,东面的邈川城外依然是一片平静。
乔遮幕听着并不遥远的几面城墙上的喊杀惨叫,目光左右逡巡脚步却一动不动,就算其他几面城墙厮杀得再厉害,他也不敢离开此处,只因为五百步外大军之后的那面旗帜,那面要命的红旗。
时间慢慢的过去,城上城下亡命的厮杀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丝毫减弱,反而越来越激烈起来。就在刚才,西面城墙的守将,乔遮幕的亲弟弟派人前来报信。河州人已经数次冲上城墙,虽然都被赶下去,但自己一方的战士也是损失惨重,希望族长能够派人前去增援。同样的信报从另外两面城墙一样传递过来,都是请求族长派人前去增援的求救。
三面危急,唯独正面安静至斯。看着浑身是血前来报信的战士,乔遮幕能够感觉到战况的激烈,在犹豫片刻之后,他坚持拒绝了派遣这边的战士支援其他几面的请求,只是下令征调族中健妇和老者去其余各处帮忙守城。
这样做并不是他无情和冷漠,也不是他有绝对的把握其他三面能坚持住。而是因为他深深的知道,面前的平静只是暂时的,一旦平静被打破之后,等待邈川城东门的攻击绝对会像狂风骤雨一样。
宋江不动声色的看着城头,上面也有一个身影面对着这边,那个肯定就是乔家的族长乔遮幕了。他微笑着挥手下令道:“命令张怀忠所辖督战队准备,半个时辰之后,全军总攻之时,有向后退者杀无赦!”
张怀忠现在成了宋江的御用打手,所部三千人被边帅点为督战队,分成三队在三面压阵,要是有攻城士兵不听号令擅自后退的话,就是他们大显身手杀人之时。
“遵命!”一个骑士接过令牌立即翻身上马,马鞭挥动一缕尘烟飞奔而去。
看着骑士走远,宋江收起脸上的笑容,冷然出声:“传令,前军持盾向前,近城三十步列阵。中军准备冲城,后军上马预备!”
此次号令一下,却不曾闻得号角响起,只见山坡上令旗摇摆,刹那间安静的大地宛如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一块大石,瞬间波动起来,数万人的行动就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向邈川城压了过去。
乔遮幕心中一凛,终于来了!
吐蕃部族兵没有经过什么训练,排出来的阵势并不整齐。宋江对他们要求也不高,管他整齐与否,有一个大概的样子就行。前军得了进击号令,兵士们一手举起木盾顶在头顶,一手持刀向前缓行,排成一条条弯弯曲曲的黑线向着邈川城靠近着。
乔遮幕俯身看着慢慢靠过来的敌人,却不知道那位名震天下的宋大帅打的是什么主意,现在过来的上万人中,竟然看不到一架攻城梯,难道这些人想要用身体把一丈厚的寨墙撞倒不成?
“准备,”乔遮幕咬着牙喝令道:“待敌人弃盾冲城时再开始放箭。”
他现在顾不上什么害怕了,这些日子以来,倒在城下河州人没有一万也有五千,就算自己再不想和朝廷官军发生冲突,河州人也不可能善罢甘休,这件事情怕也是不能善了。
“停!”
前军将到城墙之前三十步远时,在带队将领的吼声中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做出任何进攻的动作,只是静静的在原地等待着命令。空气都已经凝固起来,唯有一片肃杀之气开始渐渐弥漫开。
“中军冲城!”
远远的一声号令响起,平静的人海瞬间泛起了波涛。上万的中军兵士抬着一架架的攻城梯,从前军各列之间留下的丈许宽的通道间全速向前奔跑,只不过片刻时间,最前面的番兵就已经冲到了城下。
“放箭!”乔遮幕大声下令,城墙上的鼓声大作,早就上弦的箭支雨点般落下,城下河州军阵中顿时溅出点点血光。虽然正在奔跑中的士兵也是有盾牌遮挡,可盾牌毕竟只能挡住要害,再加上奔跑中的晃动,在箭雨来袭之时,还是瞬间倒下百人。
“全速冲城!”
中军将领呼喊连连,与其后退被自家督战队处死,倒不如向前猛攻说不定还能立功获奖。
宋江看着城上射出的箭雨,看都不看那些倒在血泊中的伤兵一眼,继续下令道:“命令前军弃盾还击,压制城上的弓手。”
帅旗下号角终于响起,邈川城东面的攻城到现在正式的拉开序幕。
号角声里,前军万人在箭雨中同时扔下手中盾牌,取下背在身上的弓箭,在军官的号令下,开始亡命向城上还击。
城上城下惨呼声响成一片,城上占有地利,城下有着人和,一来一往打得旗鼓相当。站在大帅身旁的包约面色痛苦的闭上眼睛。他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现在正在和城上箭手对抗的前军正是他族中的战士。没有盾牌的掩护,裸露着身躯受着利箭的洗礼,万余前军箭手只不过三轮射过之后,已经倒下四五百人。城下黄色的土地上到处流淌着暗红的鲜血。
在前军箭手全力的掩护,城墙上的弓箭已经被压制住了,中军已经贴近城墙,百多架云梯竖立起来,士兵们两边护持着,登城手冒着无数的滚木垒石向上攀爬,这便是蚁附攻城!
这是一种不顾忌伤亡的攻城手段,就算不能成功,也能消耗守城将士的体力和器械。在中军抢城的同时,城外前军手中弓箭不停,丝毫不忌讳可能会误伤到前面正在攀城的友军,依旧连续不断的用箭雨覆盖城墙之上。和刚才射法略有不同的是,弓手们将准星向后调准了一些,尽量不让箭矢落在前面。就算是这样,也有不少正在沿着云梯攀爬的士兵被自己人丛身后射出的箭矢击中坠下。
乔遮幕已经被亲信簇拥着退到了城楼之内,城外河州军死伤惨重,城上乔家的战士也好不到哪里去。上万把弓箭的持续打击之下,东面寨墙上防守的三千丁壮已经折损了两成。现在河州军正在登城,守城的兵士只能是冒着密集的箭雨在墙上防守着,每一个喘息之间,都有数个族人倒下,不到一丈宽的城墙上鲜血逐渐汇集起来,染红了一块块青石墙砖。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宋江静静的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一架架的云梯被摧毁,一个个战士倒在城下,滚木垒石火油像倾盆大雨瓢泼而下,上万冲城中军在将领们声嘶力竭的呼喊驱赶中,将被推倒的云梯一次次的重新架好,一次次的向城头发起冲击。
“冲上去了!”
身旁一个部族头人兴奋得大声疾呼,城楼一侧有几个战士终于冲上了城墙。宋江向那边看了一眼,便转回了头不再注视。只是几个人冲上城去,是没有任何作用的,那边城墙上的敌人不少,不要几下就要被赶下来。果然不过片刻间,那几个率先登上城墙的战士就变成了尸体,被人扔了下来。
战况一直僵持着,在河州军不顾伤亡的誓死冲击下,邈川城已经数度岌岌可危。城墙前后已有数十次被人冲杀上去,只是在守军全力反扑下无功而果。
“大帅,是否暂歇一下,将士们受伤不少,要不及时后撤包扎,恐怕……”包约再也忍不住出声。要知道现在冲城的可大部是他族中的战士,不过大半个时辰的攻城就起码损伤了两三千人众,再继续攻下去就算能拿下此城,他也无法承受这种伤亡。
宋江看着城上逐渐零星起来的守军,淡淡的说道:“我们的伤亡大,敌人的伤亡也不小,现在比拼的就是坚持,看是他们坚持的住,还是咱们坚持的住。”
包约欲言又止心中叹息一声,再这样下去自己一族的战士还要损伤多少?面对着这位年轻的边帅,吐蕃头人们噤若寒蝉,再没有一人敢上前有言退者。
残酷的攻城之战慢慢的继续着,城下前军的箭矢已经将近射完,就算箭矢永远充足够用。拉弓的手臂也再无力挽起弓弦了。冲城的士兵们也几近要被无情的现实压迫得即将崩溃,要不是知道大帅和头人们就在身后督战,带队的部将早就放弃了这种用人命去磨的战斗。
不少的头人们都转回了头,不忍心再看下去这么血腥的场面。城下战士最多的包约更是泪流满面,他们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不计伤亡的恶战,第一次在这么铁血甚至可以称之为冷酷的统帅身旁战斗。
进攻中的士气慢慢在消退,宋江看着已经有些绝望的攻城士兵们,终于下达了新的命令:“中军后退,前军两边散开,原地休整防备城中突袭!”
前军缓缓向两边散开,让出中间百步宽的空地,中军将士得了撤退军令,争先恐后的向后面奔跑。宋江摇头叹息着,瞄了瞄站在一旁的吐蕃头人们。头人们纷纷转过脸去,有些无颜以对。
城头之上,响起一片欢呼声,幸存的乔家战士们纷纷把住城头性高采烈的大声呼喝着,站在城楼下的族长乔遮幕却怎么笑不起来,刚才一个时辰的鏖战,三千族中战士伤亡大半,现在幸存的不过一千多些,虽然杀敌甚重,起码杀伤敌人两三千人,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处?河州军人多势众,三千人对于十万大军来说算得什么,近两千战士对本就不超过一万丁壮的乔家来说又是什么概念。
乔遮幕死死盯着远处那面火红的帅旗,直直的在那发呆。这位边帅大人真的想要把我乔家置于死地么,真的要铲平湟州吐蕃么?
看着邈川城上乔家族人劫后余生的欢呼,宋江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现在笑得还太早了一点。
骑兵最不愿意打的仗,就是攻城战,游牧民族的骑兵更是如此。只不过一个小小的连真正的城池也算不上的乔家族寨子邈川城,在一个时辰之内,河州吐蕃就伤亡近万人之多,虽然守城的乔家战士也同样伤亡惨重,但是这座城终究是没有攻下来。
乔遮幕看着一动不动的宋江帅旗,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不出半点胜利的喜悦之情。也许是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胜利只是暂时的,等待着乔家的结局终究还是失败,前提是如果没有鬼芦族前来救援的话。大宋的边帅亲自坐镇此处,鬼芦族的战士敢前来援救么?乔遮幕不知道,或许是他不敢去多想。
河州军攻城的大队已经纷纷后退,让人奇怪的是,那些前军弓箭手们却只是收起弓箭,再次持刀举盾,缓缓的向两旁分散着,这是什么意思?乔遮幕心里忽然打了个突,难道这次攻城还没有结束,河州军还要再次攻城?
“来人,快到城中去调些人来,”乔遮幕大声呼道。
身旁的亲信面带苦涩悄悄答道:“族长,咱们族里的战士已经全部守在城上了,再没有人可以调拨了。”
乔遮幕一愣,这才想起来就在自己这方血战之前,其他三面频频告急,已经早就将城中的丁壮抽调一空。
“就算没有男丁,健妇老者也要找到一些,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能搬得动石头拿得起刀,全部给我带上来,快去!”乔遮幕心急如焚,伸手猛的一推,亲信卫士身子一个踉跄,连忙转身就朝城下跑去。
族长大人之所以这么急,是因为他看见远远的山坡上,火红的帅旗之下又有令旗在不住的晃动,河州人真的又要开始攻城了。
“呜~呜~呜~”
摄人心魂的号角声立刻盖住了城头上的欢呼,紧接着两里之外压阵的上万骑兵动了。万余骑兵单手持着盾牌,排成一条长龙象城墙前逐渐加速,不到几十息的时间就冲进前军让出来的百丈宽的空地。
城上乔家的战士们瞪大着双眼看着这一幕,谁也不知道这是唱的哪一出,这些骑兵什么攻城器械都没有携带,又怎么能够攻城,难道他们可以纵马越过一丈多高的寨墙不成?他们的疑惑已经没有时间细想,因为就在骑兵冲近城墙百步的时候,城下再次响起鼓声,两边分散的上万前军,再次扔下盾牌开弓放箭。
在漫天的箭雨中,谁也没心思去管那些不可能跳得上城墙的骑兵,仅存的一千多战士纷纷蜷缩在女墙地下,用盾牌遮住身体躲避着河州军的箭矢。
大地不住的颤动中,料想中的攻势始终没有到来,就连冲锋之时的呐喊声也没听到半句。能听见的只是永不停息马蹄声响,从远到近然后又再次远去……
乔遮幕站在城楼里,看着敌人的骑兵们沿着通道的左侧不停的奔驰过来,又从右侧快速离开,心中满是狐疑,河州人到底是在干什么?
“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族长大人疑惑的问着身旁之人,他似乎听见震天的马蹄声中还夹杂着其他的声音。
“没听见什么声音啊。”身边战士摇了摇头。
乔遮幕摇了摇头,难道是自己今天太过辛苦,耳朵出现了幻觉么?
正当他犹豫着是不是要冒着箭矢出去看看情形的时候,忽然数十步远的城墙上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不好了,河州人把土堆上来了,就要到城头了!”
乔遮幕悚然一惊,一把操起一个大盾顶在头顶,大步向外就走,到了城墙边上向外微微探出头去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无数草袋装土垒起了一座十丈余宽的缓坡,这一头距离城墙最高处已经不足一尺,在缓坡的顶端,还有源源不断的骑兵冲上来,将马后背负着的草袋扔下后再沿着另一边快速离去。缓坡正在用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升高,要达到垛口高度已经不需要多久了。
“啊呀!”
乔遮幕大叫一声,全身就像被惊雷劈中般动弹不得,只要这个缓坡一成,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还不等他开始组织战士前去阻拦,稳稳站在山坡之上的边帅宋江发出了最后总攻的号令。东城之外的号角长鸣而起,片刻之后四面城外催命的号角响成一片,漫天的杀声盖过其他一切声响。
已近黄昏的天色,似血的残阳辉映着刀光剑影,昭示着乔家族邈川城的末日到来。
最后的总攻开始了……
“射!”
前军弓手们手臂都已经麻木,但是在将领们的喝令下谁也不敢停下,依旧听从着号令声,一组接着一组连续不断的向墙上射出要命的箭矢,已经是第三壶箭了。
万余中军再一次抬起云梯,在军官们的喝令下,在身后督战队冰冷钢刀逼迫下,快速向城墙推进着。于此同时,方才转回来的骑军前队也已经重新端起了锋利的长矛,正在等待登城缓坡的最后几个草袋落下。
“嘭、嘭、嘭”
随着最后几个草袋落在城墙之上,上万草袋已经完整的构筑好了一座长二十丈、宽十丈的坡道,直达城墙顶端。
“冲锋!”
宋江已经跨上了踏雪,亲手接过令旗向前猛然挥动着下达着命令,指挥大军向前冲击,这一次他是势在必得,就算拿人命去填,也要填到邈川城上去。
“宣喻三军,城破之时起,放开军纪一夜,所有违禁之事一概豁免!”
两面数十个传令兵,立刻催马奔出山坡,不停向城外各军宣喻:“大帅军令:城破之时起,放开军纪一夜,所有违禁之事一概豁免!”
此令一下,震天欢呼声起,有些畏手畏脚攻城的河州吐蕃将士们立刻生龙活虎起来,喊杀之声尘嚣直上云霄。就连正在不停的向城墙上射箭的前军弓手们,也自觉加快了手中的速度。
两边百余架云梯搭上了城墙,中间数百骑兵已经开始向缓坡上卖命冲刺着。在他们的身后,是数千扔下马匹身披重甲的番兵紧紧跟随。这些人都是今日不曾加入战斗,一直养精蓄锐到现在的生力军,就是为了这刻的致命一击。
宋帅都已经上马,山坡上所有的吐蕃头人更是早已经离开,分别督促着自家的军马大举冲城。所有人都看见了胜利的希望,这种局面之下再攻不下此城,干脆全部回家放羊去算了。
说时迟那时快,城上城下情势急变。两军的士气也瞬间转化,乔家的战士们由胜利的兴奋转而变成绝望,河州部族军的颓丧情绪一扫而空,所有人奋勇争先,都想取这一战的首功,甚至有几个部族头人已经身先士卒的冲在最前面。
乔遮幕呆呆的站立在城楼前,手中的盾牌无力的垂落着。雨点般的箭矢落在他的身前身后,奇迹的是竟然没有一支射中他的身躯。不过射不射中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现在只要是个人就能看出这种局面,邈川城已经挡不住那些疯狂的河州人了。
“败了,败了!乔家族今日要亡了!”
乔遮幕喃喃自语道,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凄凉之意。旁边的亲信卫士连忙涌上前去,左右护住族长的周围。
一片厮杀声中,城墙上的乔家忠心部将连滚带爬的奔了过来,大声催促众多卫士道:“族长速速下城,带人找准机会杀出城去,咱们乔家族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
乔遮幕惨淡一笑:“没用了,不用再做那困兽犹斗,今日也许就是乔家覆灭之日,就算冲出城又能去哪,单凭着几十个人有什么用处?”
部将大急道:“您可以去鬼芦族暂避,等到咱们湟州部族反攻,自然可以重振乔家一族的声威。”
乔遮幕摇了摇头:“你不用再说了,我身为族长定要和邈川城同存共亡。现在河州人四面围城,冲是冲不出去的。你去城里寻到普信,带着他潜藏起来。他还只是个孩子,就算被抓到应该不会遭到河州人的毒手。你替我告诉他,叫他记住自己的乔家的子孙,将来一定要为今日之事报仇雪恨!”
部将双目垂泪,见族长心意已决,再说也没有用处,唯有跪下叩了一个响头,带着几个战士下城狂奔而去。
乔遮幕看着自己这个忠心部属离去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线希望,说不定乔家族在几十年后,真的可以重新复新起来。
看着远远视线所及隐约可见的家中屋顶,他心里不住祈祷着:“孩子,我便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了,愿你真的能够重新复兴我乔家,叫所有敌人今日的血债一一偿还。不,千万不要去招惹那个杀神,那个人是我们吐蕃人惹不起的。”乔遮幕的目光死死的看着远处的宋江,他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冲动。他很想看看传说中辽国人的杀神,大宋人的英雄宋江究竟长得什么模样。要是可以,他更想去问问看,为什么要来攻打他乔家族,这一切为的都是什么?为什么边帅大人一开始不出现,等到河州番部已经损失惨重才出现在军前,连个投降的机会不都给他。
这个本来不算大的愿望,他注定是无法实现了,因为城被攻破了。
数百生力骑兵一鼓作气冲上缓坡,率先连人带马登上数十年不曾被人攻克过的邈川城。数百骑兵冲上了城墙,沿着城墙上的甬道一路冲撞过去,所过之处无往不利。早就累得精疲力尽的乔家守军,再也无力抗衡骑兵的冲击。
随着城墙一段段的攻克,登上城的将士们越来越多,已经足有上千人爬上城墙。早在骑兵登城之时,前军的弓手们也已经停止了射击,纷纷拿起了刀枪,准备开拔进城。
“杀!”
乔遮幕看着迎面冲过来的河州番部骑兵,举起了陪伴他数十年的钢刀,大吼一声冲了过去。在他身旁的卫士们也纷纷拔出武器,跟在自家的族长身旁进行着最后的战斗!
“杀、杀、杀!”
乔遮幕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候的他跟随着父亲,乔家上一任的族长在前线冲杀。年轻就是好啊,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乔遮幕心里感慨着,手中的钢刀不停的挥动。刀光血光之中,十几个人最后的亡命一搏竟然逼得数十人连连后退。不过好景不长,闻声赶来的河州将士已经达到上百,密密麻麻的把这位邈川城的主人围在中间,四面受敌之下,乔家族长身旁的卫士纷纷倒下,到最后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继续嘶吼着战斗着。
“我终究是老了,已经不再是年轻人的对手了。”
乔遮幕同时被数把钢刀砍中,精疲力尽缓缓的倒在地上,健壮的身体不住抽搐着,在永远闭上眼睛的时候这样想着。
“吱呀~”
邈川城东面寨门重重的被推开,城头上升起了河州部落的旗帜。黄昏的草原上风逐渐的打了起来,吹得将士们头上盔樱不断晃动。
宋江脚尖一踢踏雪腹部,大手一挥朗声喝道:“随我进城!”说着一马当先向邈川城奔去,在他的身后,五百亲军高举着帅旗紧随其后。
血红的旗帜在风中飘荡,就像满地的鲜血一样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