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了三日的大雪，今日才稍稍停了一个上午。
位于京都的西郊有一处偏僻的宅院，从外看来，这只是一处极其普通的地方，就犹如旧时某位官家老爷私养小妾的地方。庭院虽偏，却占地宽广，建筑精致。自从京都沦陷之后，此处也变成了砂之国的一个监牢。所监看的犯人大多是前朝位高权重的官员或是极其重要的细作。
清雨便是被关在此处。
一月前被人举报，她便被带到了这里。雪落了三日，她便也坐于窗边望了三日。大雪覆盖了一切，幽静的天地间万物似乎都放慢脚步渐渐停止。而她的心思，却并未因此而松怠。无时无刻的，她都在担心花满苑那边。
只是多日都风平浪静，想必那些砂之国人还没有发现密室里的秘密。
被关押在此处的还有另外几家花楼的掌事者。
“老娘还有被关在这里多长时间？！可有人出来给个答复啊！”
又有人开始抱怨。
清雨淡淡的望着窗外的雪，不动声色。她哈出一口白气，端起桌上的茶轻抿了一口。那副悠闲的模样被旁人瞧在眼里，实在是令人气愤。
“你还有心思喝茶！”
那年岁约莫三十的女人叉着腰怒气冲冲的看着清雨，也不顾旁人小心的提醒与劝说，她走过来大骂道：“大家既然都被关起来了，就要想想如何出去！你倒好，还有心思在这儿喝茶！”
清雨也不抬头看她，放下茶盏扭过脸继续看着窗外。
这云淡风轻的动作令那女人着实着恼，她冲到清雨旁边，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浪蹄子莫非真是细作！想要拉我们一起同你去死！！”
这一句话，令清雨一下子站了起来。她转目望向那个女人，沉沉的目光里带着一种类似于豹子一般的盛气，锐利而冰冷。那女人被她目光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一时间，满屋子的吵闹声都安静下来。
“你也知道大家都是被关在一处，若是放，早就放了。每日如此吵吵闹闹，你以为那些砂之国人就会放你出去吗？”清雨睥睨着她，冷笑一声。“你我之命在这乱世之中本就是一叶浮萍，若不是干的现在这种勾当，恐怕早就死于战乱！大家都是掌事的人，这点困难都使你们方寸大乱，以后又如何能面对比这更加严重的事情！”
清雨的一席话说的掷地有声，令众人哑口无言。
“好一个雨娘！”
窗外一声男音平地而起，众人皆看了过去。只见门口站了一位身穿砂之国月白长袍的男子，他眉目温朗，儒雅立于雪中，竟比雪还白净三分。
清雨先是一愣，待看清来人之后，她面色冷淡的行了一礼：“见过左将军。”
众人哗然，原来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砂之国京都左营的左将军纳赫·明修是也！
明修咳了两声，面色有些尴尬。也不进屋，便站在门口说道：“雨娘随我来一下。”说完，便背手离去。
清雨心中纳闷，但仍旧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随之而去。
一路所见，皆是重兵把守。清雨暗自蹙眉，这几日似乎又增加了兵力，也不知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随明修到达一处楼阁，身着纯白斗篷的如斯早已立在门口。她陡然一见清雨，喜不自胜，连忙奔了过来，却又被立在两旁的砂之国士兵拦住。
“放开她。”明修开口。
如斯再不顾其它，奔到清雨面前仔细端详了一阵，见她衣物保暖，脸色红润，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不公的待遇。她心中一暖，连忙转身对明修福身：“多谢将军。”
明修淡淡的笑了笑，对她说道：“有什么话进屋再说。”
如斯携着清雨在明修面前也不敢多话，进了屋见明修也并未有什么想要离去的迹象，便有些着急。清雨拍了拍她的手背，使了个眼色。两人的话题也只是围绕着花满苑最近的一些问题。
自从清肃花街的命令下达以后，花满苑便再也没有生意。没了生意也自然断了收入的来源。花满苑上上下下百口来号人，怕是很难支撑长久。
清雨叹了一口气，只是安慰如斯一切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明修见她们谈论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便走到了稍远一些的窗边，立足看着窗外的雪景。
桌上摆着两杯暖茶，清雨口上接着问关于花满苑的事情，可手指却沾了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
只写了一个“密”字，如斯便会意，她表面答着清雨的话，却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清雨长舒了一口气，又想问些其他的事情，却又苦于无法开口，更来不及将之写下。如斯知她想法，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一切皆安。”
这一回，清雨总算放下心来。她们又接着寒暄几句之后，明修走过来说道：“时间到了，雨娘该回去了。”
清雨站起身握着如斯的手说道：“你且放心吧，我没有事，在这里都很好。花满苑就拜托你了。”
如斯点头，面色肃静之中又多了一丝担忧。她看着清雨被人带走，转目看着明修问道：“何时雨娘才能被放回？”
明修眉宇间皆是凝重之色，他关上房门，说道：“我本不该与你说太多……目下，战事有些吃紧。京都之中的掌权者乃是王储殿下，殿下对细作一事十分上心，事情没有查清楚是绝对不可能将她们放回去的。”
“可是……要是查不出来怎么办？”
“不会查不出来！”明修一口反驳，他神色有些严厉，自知唐突，他抱歉的冲如斯一笑。“近几日军中事务繁忙，偏偏又逢细作一事，真是令我着实着恼啊！“
如斯无言以对，唯有一笑。
明修忽然扭过头盯着身边那个拥有银色眼眸的少女，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为何你会有一双银眼？”
如斯眼神微微一跳，她垂目状似不经意的思索了片刻，说道：“我的父亲乃是砂之国人。”
“原来如此……那你父亲应当是敕勒族。唯有真正的敕勒族才有如此纯净高贵的银色眼眸。他……说不定我认识。”明修语气中带着一丝谨慎。
如斯抬头看着他，明净的脸上被窗外的雪映的有些发白，她淡淡一笑，说道：“父亲自我出生后便离我而去，我……也不知他姓甚名谁。”
“你可曾想过找他？或许，我能帮上什么忙。”
“不必了，若是想找，我早就会去找他了。”如斯眼神有些黯淡。“多谢左将军好意。”
明修如玉的脸上那一对修长的眉微蹙起，他低首看着面前的少女——她穿着纯白的貂皮斗篷，毛茸茸的围边簇拥在她的颌下，她低垂着头，那一对银色的眼眸被隐匿在浓密的长睫之下，一闪一闪，如同星辰。脸色发白，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消失殆尽。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的发妻也是如此在大雪中微微低首，脸上却是他时至今日都无法忘却的表情。她惜雪恋雪，却又因身体极弱，不得去外面玩雪。他只能将她包裹的厚厚的，陪着她一起伫立在窗口看着窗外的雪花。
“菁儿，雪花有什么可看？”
“很美啊……雪花很美啊！”
“我看不出哪里美！”
那时候的他冲她狡黠一笑，微有些促狭的眨眼说道：“我倒觉得你比雪花美丽！”
即使已嫁给他三年，乍听他的情话，她依旧害羞的垂下头，漆黑的鸦鬓上一朵粉红的花儿，而她害羞的容颜却比花还美丽。
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大概很久了吧，他日日夜夜沉醉于公务之中，只求自己能尽量少想起这个命薄的发妻。然而，自从遇到了这个拥有银色眼眸的少女，他便总是沉浸在回忆之中。
她们都是一样的纯净，一样和自己曲音想通……
“如斯，你可愿和我回王城？”
他忽然开口，说出来的话不仅令如斯吃惊，就连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将军你……”如斯惊诧的看着他。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咬了咬牙，接着说了下去：“战火即将蔓延到京都，骁龙军已经攻下了大半个中原地区与整个西南地区。我们的军队虽然也取得了一些胜利，却依旧无法抵挡他们的铁骑。”
说到此处，身为左将军的明修眼里露出了熊熊的火焰。他一掌拍在窗棂上，震得覆盖在上面的雪花纷纷坠落。
“不可否认，骁龙骑将军叶雍睿的确是个领兵的奇才！”
即使对方是个很棘手的敌人，身为统领左营兵力的左将军明修他却也毫不掩饰对这个对手的钦佩。他眼中露出的精芒，比窗外的雪光还要明亮。
已经多久没有听过他的消息了？如斯渴求的看着明修，希望能从他的口中得到更多关于那个人的消息。
“此人不除，将来必定是我砂之国的心头大患！”
他话音陡转，一贯温润的语气里鲜见的含了浓烈的杀气。
如斯吓了一跳，她微微启唇，呆看着面前的人。
明修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喟叹：“京都马上也要变成战场，城中贵族都已经开始回到王城。如斯，你若是愿意同我在一起，我定能护你周全。”
“将军。”她低低的喊了一声，语气微沉，与平时的灵动温柔仿佛判若两人。“当年将军率军破城之时，如斯所遇不也是战火纷乱。昔日如斯能保自己周全，那么明日战火烧到京都时，如斯也定不会退却。”
“京都里有如斯太多的回忆，如斯不想走，愿与京都共存亡。”
她站在一个越之国国民的角度，而他却是敌国的将军。他有足够的理由将面前这个柔弱的少女送上断头台。然而，他似乎有些明白这个女孩。
她的心意或许就如同他一度陷入回忆之中，不愿意再度续弦一样吧！惹恼了父亲，被家族唾骂，甚至连身边的朋友也笑话他是个太过儿女情长的男人！可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后悔。宁愿离开王城，来到千里之外的京都将自己埋入累累案牍之中。
这大概就是一种同样的心意。
明修的唇角向两边拉去，露出了一个润泽的笑容。他长舒了一口气，轻笑道：“我视你如友，自然不会勉强你。如斯，你还当好好考虑一下。你一个弱女子……”
“多谢将军垂青！愿将我一介风尘女子视为朋友！”如斯不待明修落下话音，已矮身福了下去。她垂下眼睑，放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原谅我吧！明修，虽然你将我看做朋友，也请原谅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细作。
她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语气诚挚：“如斯何德何能……”
明修将她扶了起来，不多言，依旧笑意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