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燕离飞
紫月循着夜色轻轻跑到了府后的马房旁边。
相较于正厅那一面的灯火辉煌、把酒言欢,马房这里除了马概里悬挂着的稍显昏黄的油灯外,便再无其它更多的光明。四野如此的安静,偶尔能听见马匹从鼻子里冒出的些许哼哼声,在这样的地方显得是如此的清晰入耳。
即便是如此热闹的家宴,郭一一也是并没有出席的。他就如整个郭府里唯一被遗忘的一个人一般,安逸自得地守在自己的马房里,整理干草马粮,给马轻轻地刷着背,偶尔把自己显得有些黝黑的英俊脸庞轻轻贴到马的背上,感应那种人与生灵之间的奇妙呼应。
紫月并没有进入马房,而是绕到了马房旁的一小处林子旁。虽然毫无光明,还是能看到一个曼妙身影此时正无助的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紫月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走了过去,坐在了那个身影的旁边。
半晌,无语,一如既往的安静。
然后,紫月身边的身影肩膀开始微微抖动了起来,渐渐的一些细微的抽泣的声音打破了这让人难受的静谧。
紫月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总归还是没有说出口。
但是身边的这个可怜人儿先开了口,郭爱的声音带着切切的悲凉,似乎在喃喃自语着:“哥哥是我觉得最亲近的人之一……他怎么也会觉得这竟然是天大的‘喜’事?他也想把我送去禁锢在那猛兽一般的人的身边一辈子吗……”
紫月轻轻地搂着郭爱的肩膀,把她拥进了怀里。
“如果这样……”郭爱的眼泪早已经爬满了整张脸,“我想我会死掉的。”
“试试吧。”紫月轻声说。
郭爱止住了抽泣,似乎没有明白紫月的意思,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望着黑暗中紫月的脸,怯怯地问:“什么……”
“如果会就这样死去,那不如去争取试试看。”紫月很认真地说:“现在就走进马房里去,让里面的那个人带你走!去那些没有纷争没有烦恼的地方。”
郭爱愣了片刻,然后苦恼地摇了摇头,“不可以这样……”声音里满是凄凉和无奈:“不可以的……倘若我就这样走了,父亲怎么办,母亲怎么办,整个郭府的人怎么办……而且他不会愿意带我走的……”
“你大哥二哥皆是开国功勋,据闻皇上也是从一介布衣打得这天下的,他不应该会不明白这民间疾苦。你倒是只管走,自有法子应付。现在,你唯一该做的就是走进马房去,直面问他愿不愿意带你就此离去,其余的统统不要考虑了吧!”紫月坚定又温柔地鼓励着郭爱。
看着郭爱尚在踌躇,紫月起身,拉着郭爱疾步走到了马房边,然后轻声说:“若进宫是要你的命,那我希望你能勇敢地为自己活一次!”
说罢,紫月掀开马房的门,就势将郭爱推了进去,然后关上了门,自己背靠着门抵在了门口。
郭爱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就被紫月推进了马房,慌张之下想开门逃走,却发现门已被紫月抵死,无法打开。郭爱无所适从地站在了门口,慌乱不已。
此时正在给马梳理鬃毛的郭一一瞧见这突然来访的人,也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语气颇散漫地说:“不是说过吗?这马房脏乱不堪,府里下人尚且不愿意到这里多站一会儿,小姐何苦又来自寻烦恼?”
原本正在慌乱的郭爱听到郭一一这冷冷的嘲讽,心一下子犹如落进了冰水里,自然地也就没有了更多的窘迫,倒是被一些无名火烧得自己着实有些许的难耐,于是也顾不了许多,她大步走到了郭一一的面前,大声地说:“带我走!”
郭一一却丝毫不作理会,依旧背对着郭爱,一边给马匹梳理着鬃毛一边冷冷地说:“怕是家宴美酒小姐饮得多了些,还是快些回去歇着吧,女儿家的发酒疯尤其难看。”
郭爱也不再理会郭一一这略带挑衅的话语,平复了情绪之后静静地说:“大哥这次回来就是要带我走的,去皇宫,一辈子被关在那里。”
背对着郭爱的郭一一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但却还是那样冷冷地背对着郭爱,没有说话。
“我很怕那个人,这样做无异于将我扔进了锁虎的笼子。”郭爱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
郭一一并没有转过身来,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平静与冰冷:“你进宫会锦衣玉食地活着,你走了整个郭府的人都会没有好下场。”
“活着?”郭爱冷笑了两声,“如果你不带我走……是,为了不连累郭府,我会好好地进宫,我会穿上这世间最美的华服,我也会找一个看不出破绽的死法,或许比如不小心跌落了某个深不见底的湖中……”声音颤抖得尤为厉害,迫使郭爱不得不停顿了片刻,平复情绪后才又继续接着说:“所以,你还是不带我走吗?”
郭一一依旧没有转过身来,只是他的背影看起来是如此的僵硬,隐隐透出些许难过的味道出来。良久,声音已经不再那么的平静与冰冷,显得有些许疲惫,些许的沙哑:“人不能只为了自己活着……小姐,请回吧……”
郭爱已然说不出话来,眼泪如卸去闸门的洪水般无声地喷涌出来,好在郭一一一直没有转过身来,看不到这一切。郭爱也不再说话,或者是说不出任何话来,转身,轻轻地往马房门口走去,越走越快,渐渐换作了小跑,撞开门,冲了出去。
紫月望见郭爱无声地从马房里冲了出来,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连忙追了上去,轻轻拉住了郭爱。
郭爱瞧见拉住自己的是紫月,于是停住了脚步,冲着紫月笑了笑,但是脸上却满是泪痕,旧未干,新又至。
紫月满是心疼地问:“怎么……他……”
“别说了,姐姐。”郭爱一边流着泪一边强颜欢笑:“为了郭府,我去应天府!”
两日后,这支接亲的队伍便要浩浩荡荡地向着皇城的方向前进了。郭山甫与二夫人自是喜得难以自已,这整个府里都因为自己家里不仅出了开国将军,现在又出了皇妃,连家丁都有了一种鸡犬升天的感觉。
送行这一日,郭府门前又是人山人海。这郭府的千金如今成了皇上的妃子,整个濠州城里城外的百姓纷纷都赶来围观,想要一睹这皇上爱妃的国色天姿。不过,这自然是难以办到。自从日前郭爱从郭兴处得知了自己即将被送入宫之后就整日将自己锁在房内,就连自己的贴身丫鬟杏儿都被拒在了门外。郭山甫原本为了这事而焦头烂额,又怕如今贵为皇妃的女儿有何差池难以交差,只能整日找了各路说客在郭爱的门前日夜相劝,却总是得不到任何回应。
而出发这一日清晨,郭爱却如无事人一般开了门,喜笑颜开,似乎之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众人问她何故前几日将自己反锁屋内,她也只说是因为要进宫面圣,紧张不已,故不想任何人来打扰自己而已。穿戴打扮完毕之后,郭爱也不再与众人告别,笑吟吟地进了花轿,便不再出来。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杏儿,都被郭爱推说各种不好硬留在了郭府不曾随身带着。
郭兴依旧穿着金甲战衣,骑着高头大马,领着着百余人的接亲队伍踏上了前往应天府的旅程。
时值春末,天气已然渐渐炎热了起来。路过些许因为战火而被烧焦的地境,风乍起的时候,卷起了某些黄沙,让整个世界看起来是如此的凄凉无力。
轿子摇摇晃晃,郭爱坐在里面却是纹丝未动,只是静静地坐着。
这两日,自己原本也并没有想过太多,只是觉得如若这一趟真的住进了那皇城当中,究竟该选个怎么样的死法,才能得了安逸又不连累家人。
宽大的红色襦裙里,藏着些许物件。郭爱轻轻地用手掏了出来。
在这方小小的摇晃世界里,到底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这倒更像是个箱子,是个监牢,锁住了自己,去换来郭家数之不清的荣华富贵与盛世赞誉。
那是一柄锋利的剪刀,刃口被磨得雪白发亮,泛着微光。
郭爱本是无意识地将它藏进襦裙的,寻思着,或许半路一个念想不通,索性就这样自私一回,早点让自己得了解脱,往生也就罢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听到轿外哥哥一声长喝,这摇摇晃晃的世界慢慢的平缓了下来。郭爱把剪刀藏回了襦裙,轻轻捞起轿幔,张望出去,原来已近黄昏。前方不远处有一处驿站,看来是今晚借宿之地。
两位陌生丫鬟捞起了帘门,来请郭爱下轿。郭爱毫无表情地盖好头上的遮尘的薄纱头巾,从轿中迈出步子,木偶一般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轿子。
正欲前行时,身后却传来了一声高亢的马的嘶鸣声,听起来是那样的熟悉。
似乎回到了那无垠花海边的河道里,自己在被满含腥味儿的河水呛得逐渐失去意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马啸声过后,那个温暖的人便奋不顾身地跳进了河里,让自己被那样的温暖感动至深。
郭爱转头间,风吹过,那片薄纱头巾如一朵轻云般被吹落风中,越飘越远。
郭一一冷峻地骑在那匹马房里最为雄壮的黑骏马背上,在混乱的队伍旁望着自己,郭兴手下的士兵们纷纷举着刀剑冰冷相向却也丝毫不为所动。虽然他的脸看起来依旧是那样的冷,可是那双眼睛却似乎正烧着熊熊的烈火一般。
郭爱已然明白了一切,她撕掉了身上繁重的绣满精致花纹的衣物,一边撕一边向着郭一一的方向跑了去。来到马边的时候,郭爱的身上只剩下了贴身的轻纱长裙,迎着风自由洒脱地飞舞着。不再需要更多的言语,郭一一伸出了手,郭爱一把抓住,一拉一提之间,郭爱便也骑上了这匹黑色的骏马,坐到了郭一一的身后。郭一一猛的一拉缰绳,调转头便准备离去。
这一边的骚乱很快惊动了队伍前面的郭兴,回首间只见一个少年骑着黑马闯入接亲队伍当中,而后自己的妹妹撕掉厚重繁缛的外套奔到马边,少年将妹妹拉上了马,转眼便要离去。郭兴气急败坏之间从身旁的侍卫手里夺过了一把弓箭,一边瞄准了少年一边厉声大喝:“何方贼子!胆敢抢我妹妹!看我不取你性命!”
郭一一并不曾回头,郭爱却听到了身后哥哥的大喝。情急之下,她连忙大声应喝:“大哥是真的要铁下心来射杀妹妹么?”
郭兴此时尚才明白原来马上的二人却是两情相悦,气急败坏间并未放下手中的弓箭,大声厉喝道:“做出这等败坏家门之事,这样的妹妹我不要也罢!”
郭爱也不再言语,在郭一一身后张开了双臂,想要护住身前的郭一一。张开双手的瞬间,郭爱险些从马上跌落,郭一一慌忙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从背后搂住了郭爱,声如洪钟坚定地回应着郭兴:“若将军不从,求赐贯穿我二人,能同归于尽!”话一说完,也不管郭兴是否会在背后放箭,骑着马头也不回地往远方奔去。
郭兴紧皱剑眉,银牙咬紧,脸上的青筋也一并暴露出来。手中的弓箭一直拉着满弦瞄准着马上的二人,直到二人渐渐消失远方,这箭终归还是没有射将出去。
天已然入夜,战火烧焦的大漠上,月色也凉如水。
二人从未如此地贴近过,一路却也无话,但是郭爱却觉得这一切都已经足够了。
虽然,不再有丰足的衣食,不再有人伺候着自己起居,甚至连这个姓氏,也被自己就这样背叛了……世间不再有郭爱与郭一一这两个人了,抛开了一切的财富与枷锁,原来自己能感受到如此轻盈的感觉。自由得似乎风一吹来的时候,就能随着它一路起飞,飞向虽然未知,却一定会幸福的远方。
“我们……去哪儿呢?”郭爱靠在郭一一宽厚的脊背上,柔声地问。
郭一一不曾回头,但是声音却是郭爱有记忆以来最为温柔的一次:“去仅属于我们的地方。”
对,仅属于我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