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彦的第二波便是刀盾手,一字并立排开,疾入战围之内,便低身埋于盾牌之后,齐头并进地从箭矢如雨急下的生死之线中护住败阵伤重的骑兵兄弟,免得造成更大的伤亡。这一进一退,攻守兼备,谁也不肯示弱,真是凶险异常,稍有不慎者便会命丧当场,只闻杀声锐起,哀呼遍地,不可谓不惊心动魄。这时焦文通凭借手上的劲力威猛,将身边纠缠的几位“八字军”将士砍杀,站在血泊之中,对着对面的山上大喊道:“王彦,想令我臣服于你的麾下,任由你呼来喝去不无可能,但是叫这么多无辜的生死弟兄白白送命,你难道就没有一丝怜惜之情么?何不暂且休兵止武,好好商榷定夺眼下局势如何?”
王彦大笑凛然,甚是称心地道:“好,焦将军不愧为我大宋的忠义良才,若是我王彦没有过人本事,只怕也难叫天下人服气,却不知将军之意是单枪匹马地比试还是行军布阵的对抗?”焦文通笑道:“我等本是在此伏击金人,好不容易要将一名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的奸细手到擒来,没想你半路杀出来,搅乱我的好事,完全未对阁下有丝毫防备,就此错失大好机会,还暴露了行踪,众多将士也危在旦夕,我等本早将生死置于不顾,此节也放任一旁,不作再提,但闻你声名远播,带兵如子,身先士卒,即与手下生死弟兄同为一人,又何必谈什么单枪匹马与运筹帷幄之分。”
王彦对于焦文通的大肆不服深感哂然,但似乎趁人之危也非他擅长,就算大败此时的焦文通,恐怕也胜之不武,毫无大快得意的意味,反问道:“既然焦将军说我趁人之危,从中捣乱,但不知你等在此伏击,苦心对付的奸细身在何处?若真是如此,我王彦也责无旁贷,事后必然负荆请罪,对其冒犯过错也是绝不容忍,要是你奸险使诈,我也绝不会轻饶。”焦文通不语,似乎对于手下的前来探报也是模棱两可,也不敢断定,变得犹豫不决。
李吟风没想到两军对峙即刻便会在眼前发生,不忍见到未对示若仇敌的金人时同仇敌忾而死伤无数,反倒是因误会而导致同胞相残的欺凌景象,这是最令人不凄的仇者快亲者痛,再也不再胆怯懦弱地避讳,反而挺身而出,从遮掩住整个身子的大石后面站出来,朗声叫道:“我不是什么金人的奸细,更不是什么叛徒,两位将军若是短兵相接,刀戎相见,这才叫天下英雄贻笑大方,令黎民百姓为之齿冷。”
王彦不愿妄动刀兵,伤及无辜。焦文通更是不忍见到手下这群情投志和的死生兄弟,因自己的桀骜冲动被王彦的“八字军”肆掠杀戮,每见到一位兄弟倒下,其心如刀绞般剧痛。本全心应付王彦所率的“八字军”,不容丝毫分神,稍有不慎便会全军覆灭于此,饮恨不已。倒对先前之事一丝也不在意记挂,没想这个怀疑是奸细之人竟然挺身而出,言出激烈,公然指责自己与王彦的不是,倒也惊奇错愕,为之耸然动容。
场面一下由混乱变得寂静如死,静的连有人掉根针都能清晰可闻,激战甚酣的双方将士不再杀红了眼,反而好奇地惊疑,向大石上的少年看去,不知他是来拯救自己性命,免除大家苦厄的救星还是不自量力的妄人,单凭一己之力便想罢斗止戈,未免过于狂妄自大了些。顿然之间,紧张的厮杀变成了情不自禁的奇怪,多少双眼睛看着李吟风,令李吟风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才是,心里万分紧张,只怕一语过激,自己的性命又置入一种生死渺茫之境,疑难重重地担忧着。
王彦挥手责令部将偃旗息鼓,鸣金收兵,暂且不得再动刀刃,杀人性命,站在山坡上凝视远眺地奇声问道:“你既不是金人奸细,又是何人?居然在此对我等之事指手画脚,相斥不是,可知道我是谁吗?我手下的这群将士又是何来历么?”焦文通将所受的所有不忿统统迁怒在李吟风身上,没料这个疑为金人奸细之人竟然不趁乱逃生,反其道而行之,挺身站出来口出狂言,骂道:“想不到还有这么胆大狂妄的奸细,要么就是自知难逃一死,便想狡辩开逃,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李吟风舌挢不下,怎能让他人空口无凭地冤枉,面对着成千上万,手拿刀刃的兵卒,他毫无畏惧,即使不惜再被治罪下狱,相比活命遭人误会又算得什么?孰轻孰重,自掂轻重,自然保住性命才是当务之急,否则怎能一展抱负,酬酢宏愿。扬声道:“我碰巧路经此地,不想误入两位将军管辖力及之地,在此小作歇息,准备寻找一支真正解救当今危难的义军,至于为何遭焦将军怀疑,可能是我路途之中不愿真面目示人,被列位严密监视产生误会,这其中有难言之隐,多有不便,难免误会,还望体恤。”
王彦精明地看了看李吟风,此人年纪实在是令人琢磨不透,大致判断不过是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年,却不知因何缘故,被折磨得人不像人,未老先衰的苦凄模样,似乎遭遇了莫大的凌辱,其中狐疑自然不得而知,但从他对答如流,处变不惊,身置两军殊死搏杀之间还能心情平复来看,此人必定具备格外冷静的心境,暗为惊叹,只听焦文通为之气恼,连番逼问道:“哼!信口雌黄,还在狡辩,定是你在此行径败露,不惜动用狡狯如狐的应变之能想叫我等信以为真吧?我等与金人大小经历不下数仗,他们虽强横,但对我每处部署都事先预知防备,定是大有你这种意志不坚、贪生怕死、受其威逼利诱的小人为其充当走狗爪牙所致,之所以未能如愿以偿,必然是我早有未卜先知之能,识破了你的阴谋诡计,这才来不及向金人通风报信。”
李吟风虽打小至今受到过不知多少次冤枉,遭人误会,但都足能逆来顺受,欣然接纳,前不久被两位方外术士误会成卖国求荣、动摇社稷国运的大奸大恶之徒,好在有“妙尘仙子”沈琳君冷静判断方才消释误会,没想到一入太行山之内,自己的形迹举止就被人了如指掌,而种种迹象表露出自己不愿示人,胆怯诡异,不得不令人产生怀疑,焦文通乃是为了大局为重,保全手下成千上万余名抗金义士的身家性命着想,不得不宁枉勿纵,而且身陷失地之内,据险而守,不得不审时度势,顾全大局。李吟风不由地看了看王彦,这位刚正不阿、整肃军纪素来严明的都统制将军自然不会为了一个来历不明之人仗义出面的,一切都要看自己是否具备临危不乱的心境,否则怎能深得他人信任,得以重用,李吟风平心静气地深深吸了一口凉气,此刻虽像刚才对垒厮杀时凶险异常,更不如自己凭借精湛武功与人较量时紧张激烈,但这种前所未有的压抑直令自己几乎难以喘息,需要好好思索应变,一言不合便会落至千疮百孔,刀刃相向的局面,纵然自负武艺高强,但只身身陷千军万马之中,恐怕也难逃一死了。
“我遭朝廷的奸人冤枉,治罪下狱,两年之内几乎与世隔绝,不见天日,前不久方才逃离囹囵苦困,谁知一出来天地换色,日月无光,而大名府也是人去府空,守备全无,这才得以一展抱负的希望,苦于寂寂无名,天下大乱,前途渺茫一片,也不知何去何从,不得以畅游怅怀,如是不信,我面颊黥字,身遭腐刑,但身残志坚,存心不移,怎敢嫉世怨人,怀恨在心,报复不堪的朝廷,岂不是为天下所忌恨么?对我又有何好处?”李吟风一面辩解,一面将左面被发髻遮掩的左面展现于众人目睹,也不怕丢人出丑示人,正是消弭误会为此孤掷一注了,若是还不足以令众人相信,自己已然无能为力,唯有将性命丢将此地,也算以死明志。
距离李吟风最近的不少将士将其面颊上的刺字看得一清二楚,想不到这个还是弱冠之年的孩子,竟遭受到非人般的凌辱,都为之心感怜悯,大有触伤,更有为他黯自悲切惭愧者流下感动的热泪。焦文通见到李吟风身遭不幸留下的伤痕,变得面色难堪,顿时哑口无言,试想自己换作是他,恐怕早无生念,想不到这个少年人竟还矢志不渝,忠贞可表地前来苦觅抗金义士,相报国仇家恨,世间恐难有几人能有此等修为胸怀,甚是愧疚地低下头。
王彦看到李吟风坦诚以待,不惜将最不愿告人的引恨缺憾当众示人,这份勇气与大义凛然,连自己这样铁石心肠之人都会为之震撼,但将士们个个心灰意冷,全无斗志,似乎被其折服感动,随即转移话题,将大家从悲伤中转移出来,朗声大笑道:“这位小哥既然有心杀敌,以报国恩,实乃我等每位七尺汉子争相效仿之楷模,但你身负残疾,有心无力,怎能上阵杀敌,我且问你,可成家立室没有?”
李吟风疑惑不解地摇首道:“没有,我年纪不满二十,为人丑陋,加上生性愚钝,又遭此残缺,哪有心仪之人,只怕谁见到我这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也要避之唯恐不及了,将军说笑了。”
王彦笑色开朗地又问道:“那么既没有成家,可有爹妈,兄弟手足在这个世间?”
李吟风不敢欺瞒,对其如实应答道:“爹妈尚在人世,不过相距千里之遥,我也有一个兄弟,不知将军为何问这些?”
王彦避而不答,反倒是气势凛然地倨傲问道:“既然有父母兄弟在世,为何不好好守候在他们身边,以尽孝道,男儿何必带吴钩?以你此时的模样,就算留在军中又能做什么?难不成大家在临阵杀敌之时还要分心暇顾你的周全吗?”
李吟风想不到王彦会瞧扁自己,把自己当作是众人的拖累,负赘,这无疑谁听在耳中都会深感不痛快,如此刺耳尖锐的驳斥岂能容忍?“敢问将军和各位兄弟叔伯,你们可有父母妻儿?”
焦文通但觉得这个少年愚钝,但也不是十足的傻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在旁惊起好奇,不由静观王彦如何应答,到底他们之间如此剑拔弩张地对话,其意何为?
王彦皱眉,相续之后点头称意地应答道:“这个自然有,谁也是娘生爹妈养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所率的‘八字军’人人皆有父母兄弟,妻儿老小,年长的也有不满周岁、还在襁褓中的孙子,年幼的也是刚刚成亲,新婚燕尔大喜,不料金人胡虏狼子野心,强行掳去我天下皇帝,侵占我汉人江山,杀我同胞手足,夺我家园田产,辱我亲人姐妹,这才在此拿起武器,欲将这群强盗贼寇统统赶出我们的家园,让他们知道我大宋的男儿不是好欺侮的。可小兄弟却是不同。”
李吟风大急叫道:“为何不同,将军既然都说金人这帮强盗可恨,天下但凡有血有肉,有点良知的人都恨之入骨,我身遭不测,但心志坚决,即便不能出力,也要竭尽绵薄心智,望我大宋早日一雪前耻。何况我自负并非一无是处,逆境中得缘高人相助,必然身怀绝技方才前来参加行伍,虽然个人之能有所限制,但愿将军不弃,我便可以誓死效忠,奋勇杀敌,绝不惧色,那怕杀一个强盗也好,就此血洒疆场,我个人也就死而无憾了,远在他乡的家人也会为我倍感荣耀。”
众人听到这番慷慨激昂、振奋人心的言辞之后,未免相形见绌,大有愧色,想不到一位惨遭不幸的少年人既有如此心愿,而这里哪一个不是从沙场上经历过生死、幸免有命为下一次冲锋陷阵的将士,虽说泯不畏死,抱以必死决心,却未能向这个其貌不扬,甚至世人都觉得这般举措行径近乎可笑愚蠢的少年人倾吐出大家的心声,不由暗自神伤起来,怎能没有将手中的刀刃砍向贼寇敌人,反而对付在自己的患难同胞身上,这是多么令人凄婉的痛斥啊。
王彦脸上阴沉晦暗,心境有种说不出的难堪与惭愧,但更令自己高兴兴奋的事却是能在最艰险之时相遇这位大智若愚的少年人,甚合脾胃,顺应心意地赞道:“小兄弟所言一句不差,我等一人之力不足以抵挡金人这群强悍残暴的千军万马,但若是齐心协力、众志成城,以成千上万这样不畏艰险,泯不惧死的忠贞勇士坚守顽抗,试想天下无人能敌,焦将军,你我还在为一时之气,大动干戈,枉送兄弟性命而犯愁么?”说到最后,话音立转,竟向焦文通质问起来,定是在追究双方的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