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的夜风拂过耳畔,两人一路无话。桃云嫣将白马拴好,两人走进马场深处。
走过一片满是落叶的竹林,来到一片低矮的“窝棚”前,桃云嫣一笑,掀起厚厚的帘子示意他进去。浪无双虽然有些无语,还是低头钻进去。
岂料穿过几道小门,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半人多高的花海出现在眼前!昙花枝叶翠绿,颇为潇洒,白色的昙花犹如大片飞雪,凌空碧波之上。浪无双不禁叹道:“真是奇观!一株昙花绽放已是人间难得,这千百株昙花于料峭寒时一同开放,不知这等奇景世间几人能见?”
浪无双在一株正在绽放的昙花面前蹲下身去。花筒慢慢翘起,紫色的外衣缓缓打开,数片洁白如雪的花瓣依次展开,如身穿白色百褶裙的少女翩翩起舞。
浪无双站起身来,笑着问道:“云姑娘,你说那一株最好看?”桃云嫣不明所指,只道:“请教公子。”浪无双笑道:“自然是眼前的这株最美。”桃云嫣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看着他没有说话。浪无双继续道:“昙花一现,只为韦陀,不知这朵花会为何人绽放?”
新月清晕,花枝堆雪,即便是在清丽绝俗的昙花面前,依然无法隐没其中。
桃云嫣一笑,道:“韦陀只是神话。好了,花赏过了,该帮我采摘了。”说罢递给他一个竹篮,“仔细看着,照着我的手法采摘,莫要伤了花蕊。”
浪无双这双手,实在比少女的柔夷还要白。他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道:“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找我来帮忙采花了……”桃云嫣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自言自语,微微一笑,装作没听见,继续采摘昙花。
大片大片的雪白花瓣被采摘下来,送上暖棚顶层晾晒。两人足足忙了大半夜才将所有的花瓣采摘完毕。桃云嫣递了一块手帕给他,道:“井边有水,你先去梳洗一下,然后上楼来。”浪无双接过手帕,道:“谢谢。”
浪无双坐在井边,用手帕抹着汗珠,忽而体内真气异动,清啸一声,内力如绵绵江水奔泻而出,遍地竹叶凌空飞舞,如灵蛇群舞,似百鸟朝凰。桃云嫣目中闪过一道光芒,自小楼飞身而下,对浪无双道:“恭喜浪公子功力精进!云嫣不才,请浪公子指点一二。”
浪无双哈哈一笑,道:“云姑娘,你是女儿身,在下怎好与你交手?”
桃云嫣冷笑道:“好个谦谦君子!若是有女人要杀你,你也不还手不成?”
浪无双道:“这,在下自然不能束手待毙,不过,不过,”浪无双连说了两个“不过”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桃云嫣道:“我现在便要杀你,你还不还手?”
浪无双尚未想出如何回答,桃云嫣掌风破空,已然抢攻上来。浪无双躲过一掌,叫道:“云姑娘停手,我认输了!”桃云嫣左手回缩,右掌变拳,只听砰地一声,浪无双胸前已着了一拳,仰面倒下。桃云嫣一惊,忽而发现浪无双的脸上赤红如火,似是中了剧毒一般。
桃云嫣将浪无双扶进树林前的那栋阁楼,然后为他把脉。过了一会儿,桃云嫣松开浪无双的手腕,却皱起了眉头,似乎在考虑一件极为复杂的事。
她发现浪无双身中剧毒,已命不久矣!桃云嫣叹了口气,扶起浪无双,以内力为他暂时压制毒素。
不一会儿,浪无双醒了过来。只觉眼皮异常沉重,浑身如虚脱了一般,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就在这时,一丝诱人的香味儿钻进鼻中,浪无双拼命想抓住那只飘着香气的碗,却怎么也抓不住,一急之下坐了起来。
飘着香气的碗不见了,桃云嫣正揭开一大锅肉丝汤,将一大捧雪白的昙花花瓣丢进汤锅中。桃云嫣见浪无双坐起来,冲他一笑,道:“你醒了?果然是也个馋鬼,怎么偏偏在我刚煮好汤的时候醒来!”
浪无双挠了挠头,笑道:“是姑娘做的东西太香了!”转头打量了一下,迎面看到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帛卷,上书四个劈窠大字,淳雅清古,乃是:吃亏是福!下角落款五个小字:孙俊卿手书。浪无双于书法也颇有心得,这位孙俊卿作书能大能小,神韵盎然,显然是当世书法大家,不由叹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起身下地,见桃云嫣掀帘出去取了两双竹筷进来。这是一间内室,外室放了一张棋秤,正北也挂了一幅字,却清丽窈窕,很有些眼熟。浪无双心下一动,这幅字正与书房所见的那位惊眉姑娘的字迹一般无二。那是一首围棋诗,“木野狐登玉楸秤,乌鹭黑白竞输赢。烂柯岁月刀兵见,方圆世界泪皆凝。河洛千条待整治,吴图万里需修容。何必手谈国家事,忘忧坐隐到天明。”方才知道这是一间棋室。
桃云嫣递给他一双竹筷,道:“吃吧,昙花清热疗喘,亦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浪无双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入口甜美粘滑,果然是从未尝过的美味佳肴。浪无双道:“女孩儿家的心思可真有趣,我从来不知道花瓣也能这样好吃!”说罢又夹了一筷子肉丝,道:“肉也有昙花的味道,好香!”桃云嫣盛了一碗汤递给他,道:“馋鬼吃鱼,下口总不对地方,这汤才是最好吃的!你帮我采摘昙花,我请你吃昙花火锅,快尝尝吧!”
浪无双舀了一勺汤,香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让人舒服得连话也不想说。桃云嫣看着浪无双失神的样子,轻笑道:“汤的滋味儿美吗?”浪无双举着汤勺,看着桃云嫣道:“美,真美。”
又道,“要是再有杯酒就更美了。”桃云嫣道:“得陇望蜀!”浪无双笑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现在克制自己的欲望,说不定以后没机会享受了呢!我小时候打猎打到一只鹿,总是舍不得吃,结果被师父看见了,拿起来都吃了。我向师父要,师父问我,你想吃鹿肉吗?我说想吃,我最爱吃的就是鹿腿肉了。师父又问,那为何有肉不吃,却捡青菜吃?我说我舍不得吃,吃了就没有了。你猜师父怎么说?”
桃云嫣微微一笑,道:你师父一定说,你既不吃,又不许我吃,那这只鹿腿拿来做什么?”
浪无双笑道:“师父说,你这会儿想吃鹿腿便吃,第一,你不吃,有可能被别人抢走,比如说被我吃了;第二,你这会儿想吃却没有吃到,过了这个时候可能就不再想吃它了。第三,你说你吃了它就没有了,它总有一天会被你吃掉的,你应该做的不是留着它,而是再去打另外一只鹿,作为天,我的传人,绝不允许有这样的小家子气!”浪无双说完看了桃云嫣一下,晴天的原话是“作为天龙派的传人”,浪无双忽然想起李四要他不能说出自己是天龙派弟子,临时改口说成“作为我的传人”。桃云嫣看了浪无双一眼,也微微一笑,像是并未发觉,浪无双松了一口气,继续道:“若是现在有一坛美酒,我定会好好喝它几杯!”
桃云嫣想了想,道:“你等我一下。”起身从屋外取来一樽梅瓶,笑道:“你倒有口福,恋儿把我那瓶新酿的玫瑰香拿走了,这是我带在身边陈了十年的玫瑰香,拿来佐餐再合适不过了!”说罢提起梅瓶,给浪无双斟了一小杯。
瓶塞一拔开,一股馥郁的芬芳冲鼻而至,玫瑰的香气与昙花的清香又不相同,那是热烈而奔放的香气,更混合了辛辣的酒香,豪放却又不失花香的柔美,还未喝到口中已先醉了。
这下倒出乎浪无双意料之外,他笑了笑,举起酒杯道:“干杯!”伴着清脆的碰杯声,两杯美酒一饮而尽。
吃喝之间,浪无双趁机问起此间字画来历。桃云嫣笑道:“这幅大字是我青阳城的一个朋友所赠,至于这位孙俊卿孙先生,大约是我那位朋友的好友。外间的这幅字,”桃云嫣看了浪无双一眼,“是我一位小妹所书。”浪无双自然打蛇随棍上,顺势问起那位小妹的来历。
岂料桃云嫣慢慢喝干杯中美酒,冷笑道:“身中剧毒,不思量自身难保,还要节外生枝!”
浪无双哑然,微微笑道:“竹本青皮,若非节外生枝终成光棍。”
桃云嫣瞟了他一眼,道:“溪原白水,任尔风中作浪还是下流!”
浪无双又道:“夜色非关月。”
桃云嫣亦回道:“书香不是花。”
浪无双有些无语,看来这位大小姐是认定了自己是个风流浪子,难道非要*他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么?想了一想,浪无双忽然笑了笑,打量着这间棋室笑道:“子兮子兮,今夕何夕?”
这下桃云嫣真的怔住了,她不是对不上来,而是,她根本说不出口。浪无双这句上联中的“子兮”一指黑白棋子,第二个“子兮”却是“你”的意思。这幅上联只有一句下联可对,便是:如此如此,君知我知!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已尴尬,桃云嫣若真对出这句下联,说不准要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了。
桃云嫣微怔了一下,明眸一展,道:“浪公子好文才!”
浪无双本非轻浮之人,闻言脸色微红,不知如何开口,低头触到她腕上一抹绿色,忙道:“姑娘手上这枚玉镯真漂亮!”
如此跳跃式的对话,让桃云嫣脸上浮现一抹笑意,道:“是么?”顺手将那枚玉镯退了下来,递给浪无双,“你若喜欢,就拿去好了。”
浪无双一怔,一时不解何意,道:“无功不受禄,况且这玉镯是姑娘喜爱之物,在下怎好夺爱?”
桃云嫣递出的手并未缩回,道:“宝剑赠英雄,美玉配君子。劳动公子来此,正不知以何物作为报酬,公子既然喜爱此物,就请拿去。公子若是意欲推辞,那在下也不好勉强。”
浪无双有些哭笑不得地接过玉镯。这枚玉镯色如山间翠竹,亮如山涧清溪,形制也与寻常玉镯有所不同,并非圆条,而是北工方镯,四条冰冷坚硬的线条衬托出帝王般的高贵,显然价值不菲。浪无双将玉镯收了起来,心下再次确定了对这位桃家大小姐的印象,将她看作了一位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姐。
酒过三巡,浪无双话也多了起来。浪无双看着桃云嫣笑道:“我原以为云姑娘是昙花仙子,原来还有玫瑰花儿,这下可叫什么好呢?”浪无双用筷子轻轻敲着额头,“百花仙子!哈哈!百花仙子!”
桃云嫣微微一笑,道:“你若在江湖上行走,就该知道,百花剑仙云姑娘,正是一些江湖朋友为我取的名号。”浪无双哈哈一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在下亦专攻剑道,倒可与姑娘切磋一二。并且在下略通音律,尤以笛艺见长,不知姑娘可否赐教?”
桃云嫣轻笑一声,看着浪无双道:“方才我要你出手,就是为了试你身手如何,你却不肯。现在又来求我赐教,若是我也说不肯呢?”
浪无双也笑道:“我知道姑娘不会让在下失望的。”
桃云嫣道:“呵呵!你错了,你要我与你切磋剑术与音律,我偏不比。”浪无双一点也不生气,仍是含笑道:“姑娘既说不比,那就不比。”
桃云嫣闻言一笑,却道:“我要与你比试轻功,你可答应?”浪无双脸上的笑道:“在下随时奉陪。”
桃云嫣道:“随时奉陪?”
浪无双笑着点头道:“随时奉陪。”
桃云嫣道:“那好,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虽说浪公子身中剧毒,不过刚刚服下一颗碧莲丹,想来并不妨事。从这里到我的书房有五里又三十丈,我数三下,公子便可从这往回走。由于我比公子熟悉路径,所以我会数到十再出发,公子觉得如何?”浪无双道:“如此倒是十分公平,只是在下堂堂七尺男儿,怎好受姑娘相让?”
桃云嫣闻言脸色冷了下来,淡淡地道:“公子既如此说,何须比试,直接认输便罢。”
浪无双笑道:“此法倒也可行。”
桃云嫣道:“好,公子既已输了,就不用再比。我的白马就在楼下,烦劳公子替我骑回书房小院中,我明日午后再回去。”说罢回过身去背对浪无双而坐,向窗外看去,竟不再理他了。
浪无双哈哈一笑,抱拳道:“姑娘保重,在下告辞了!”
浪无双骑上那匹色如霜纨的白马,习习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马蹄既轻且快,像是要飞起来,他的身子也像是要飞起来似的。浪无双忽然不想死了,非但不再坦然地面对死亡,相反,他求生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强烈!
浪无双回到书房小院,碧儿迎上来,为他牵马。浪无双询问她身世来历,碧儿只是红了脸低头不答,正巧谢珠端了茶盘进来,便替她答道:“这丫头是两三岁被拐去的,养了十余年卖到这里,无怪她什么都记不得!”回身道,“碧儿你先下去吧,给白马喂好草料。”
碧儿应了一声,红着脸看了浪无双一眼,退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两人,谢珠借探讨笛艺之机数次暗暗示意。浪无双看谢珠神情光景,不由有些尴尬。推脱道:“云姑娘不是说过,不许人在她这书房久待么?”
谢珠道:“姑娘是说那些俗人待久了,这屋子沾了俗气,我与公子探讨笛艺,不碍事的。说来姑娘还从未让外人进过这书房,公子得姑娘青睐,足见不俗。”浪无双咳了一声,顺口问道:“云姑娘是这间风雅阁的主人么?”
不料谢珠神色一黯,道:“妾身是好人家的儿女,不幸被人卖入这风尘之地,日日受鸨婆欺凌。多亏了云姑娘,买下这家院子,为众姐妹脱了乐籍。可妾身残败之躯,本无人可以依靠,亦不敢归见父母。众位姐妹十人倒有八人无处可去,云姑娘就将这院子改名为风雅阁,教众姐妹弹琴吹笛,我等也算有个寄托,亦可为云姑娘尽些绵薄之力。”
浪无双心道,原来我错怪她了!一面对谢珠软语抚慰,谢珠感激不尽。
次日下午,桃云嫣一袭白衫,翩翩而来。浪无双起身笑道:“云姑娘好兴致,这是又要外出吗?”桃云嫣脸色看起来有些严肃,道:“浪公子请坐,我有事要说。”
待浪无双坐下,桃云嫣道:“恋儿不在府内,不过你不用担心,冯浩天在她身边。爹爹命我寻回恋儿,我既无事,随时准备动身。至于浪公子所谓欲报引路之恩就不必了,恋儿不在,桃花镖局目前也不缺人手,不敢劳动公子。”又指桌上包袱,“些许银两,赠与公子作为盘缠,浪公子有事在身,我也不就留公子了。”
浪无双笑了笑,起身告辞。
浪无双丝毫不拖泥带水,说走就走。桃云嫣从窗子里望出去,仿佛若有所思。他身中剧毒,不知道能活多久。桃云嫣心中还另有一番心思,方才虽然只*得浪无双招架几下,却已看出浪无双的武功路数,正是桃花剑宗不传秘技桃花剑法。她所习武功之一正是桃花剑法。但师父从来不对她讲有关师门的事情。她在江湖上行走时,也听说过有关桃花剑宗的传闻,却都带些道听途说的色彩,现在见到浪无双的武功与她同出一源,焉有不奇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