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得胜归来,天下总算可以平静一段时间了,只要这江湖上不再出现一块“桃*玉”就好。
周雪楼愧于当日杀死金伏羲,与杨莲儿一同漂泊江湖,不再现于世人眼前。浪无双出任天地盟主。其时北宸宫覆灭,天龙峰被毁,巨阙门蝠王圣女又嫁予浪无双为妻,极南之地自此分属青阳城与天地盟麾下。杨玑登基后,命孙秀执掌相印。至于杨雨龙,他还在望江做他的富贵王爷,终日游戏花间。
天地盟内,一阵风晴雪朗的歌声回响在巍巍群山之间:美人消息隔重关,川途弯复弯。沉沉空翠压征鞍,马前山复山。浓泼黛,缓拖鬟,当年看复看。只余眉样在人间,相逢艰复艰!
浪无双叹息一声,向北方望了一眼,回身迈向屋内。
惊眉正坐在窗前写字,见他进来,忙起身扶他坐下。浪无双鼻子翕动了几下,道:“好一方九玄太极墨,我也要写几个字!”
惊眉拿起毛笔给他握在手里,浪无双提笔向旁边一方砚中蘸去,惊眉忙将另一方砚台移到他手边,道:“那里面没有墨,这一方是常用的。”
浪无双没说什么,提笔在砚台上润了润,在纸上写下两行诗:星轨渐换璇玑转,清音合鸣入窍澜。最悲自古无关尔,我自倾心付流年!
惊眉见此语大有悲戚之意,虽不解何意,但孔雪笠叮嘱他不可过度伤心流泪,否则于眼睛大有损伤。惊眉道:“夫君眼睛不便,还是不要写了。我去取紫竹笛,夫君教我吹笛子可好?”
浪无双也不知听见了没有,只是点了点头,惊眉又道:“这瓯茶凉了,我去给你续上吧!”说着提壶便往外走,她的手却被浪无双拉住了,惊眉道:“夫君,怎么了?”
浪无双道:“是非空惹闲心忙……”
惊眉下意识地接口道:“闲人犹待茶瓯凉!不对啊,这是我写的葬茶诗,你如何知道?”
浪无双伸手在那方空着的砚台上摸了摸,道:“这方砚所用石料可是白色端石?”
惊眉奇道:“白端甚为少见,这是姐姐特意送我的寿礼。你双目失明,如何能知道这石砚颜色?”
浪无双淡淡一笑:“我从前耳聪目明,却是真正的天聋地哑!如今眼睛瞎了,心下却是雪亮。我有时甚至在想,为何不早点瞎了?”浪无双又指旁边,道:“此砚可是水浪金星砚?”
惊眉愈加奇怪起来:“这正是爹爹送我的水浪金星。可你只不过方才写字时用过里面的墨,并没摸过碰过,如何得知这就是水浪金星砚?难道人瞎了眼睛都成神了么?”
浪无双笑道:“我从前就是禀赋太厚,却被那繁华迷了眼睛,终步仲永后尘!如今失去才知道珍惜,上天固然收回我的眼睛,却让我的心真正静了下来。但止一心潜静,纸窗虽不如门户宽盈,亦能留住明月!”
惊眉不解,浪无双接过她手中茶瓯,放在桌子上,将惊眉拥入怀中,笑道:“人生有多少求而不得,然而老天爷并不是为难人们,而是为了日后失而复得的惊喜。眉儿,你是我的妻子,千里之外早就注定的妻子!”
房内一对红烛高照,梁上一对燕子交颈而眠。这一夜,天地盟内的月光分外雪亮!
在惊眉的细心调理之下,浪无双的眼睛渐渐好了起来。天地盟经此一劫,也意识到近年来自身养尊处优,逐渐懈怠,才有当日祸事。经浪无双一番整顿之下,原本底蕴颇厚的天地盟更加不可与往昔同日而语。各派休养生息,招揽人才,武林日渐繁盛。
这一日,浪无双来到鲁奇所在的乌云谷,准备将他接去天地盟,为盟内打造兵器。岂料,当他说出来意之后,鲁奇却面有难色,道:“无双兄弟啊,不是我不肯为你效力,只是,只是……”
“只是我已经请他在先,人情再好,总敌不过先来后到之礼。”桃云嫣说着自屏风后转了出来,看向浪无双清澈如斯的双眸,微微点了点头,道:“恭喜浪公子双目复明!”
浪无双亦回礼道:“云姑娘一向可好?”
三人坐下商议,两方采取了折中的办法,浪无双可以将鬼二带走,而鲁奇跟桃云嫣回青阳城,但两人随时可以见面。
商议已毕,鲁奇与鬼二去收拾东西。桃云嫣向浪无双道:“你跟我来个地方吧!”
浪无双道:“好。”
二人一路并肩而行,默不作声。桃云嫣道:“你不问我带你去哪里吗?”
浪无双笑道:“我只知道,你不会害我,这就足够了。”
桃云嫣淡淡一笑,道:“你都知道了?”
浪无双道:“是,我都明白了。但我若早知道,我一定不会听你的话。”
原来,浪无双的眼睛是因为青阳神功而受损伤的,必得用温和的阴性力量慢慢滋养,才能使受损的经脉缓慢地复原。桃云嫣知道惊眉是蝠王圣女,所以故意以言语激他,让他与惊眉完成合卺之礼,成为真正的夫妻,慢慢以蝠王圣女的绝阴之体修复青阳神功带来的损伤。浪无双不清楚,经过孔雪笠解释之后才幡然醒悟。
当日天地盟一战,浪无双误会桃云嫣在先,故意借金伏羲试探她是否还在乎他,结果桃云嫣反应过激,直接杀了金伏羲。当时的情况下*得二人不得不反目。等到最后,浪无双明了了桃云嫣为他所做的一切和身为盟主的苦心,两人之间却再不复从前了。浪无双惭颜以对,无颜面对桃云嫣。他不开口,以桃云嫣的性子,又岂能主动委身为湘妃。有多少恋人,就是这样愈陷愈深,直到多年以后,再也没有了面对彼此的勇气。
桃云嫣道:“木已成舟,枯木逢春都是妄言而已。”
浪无双叹了口气,道:“是啊,我们都不复当年的冲动了,若是在从前,我一定不会管你是不是愿意,索性做回强盗,抢走作压寨夫人便是!但是,如今我有了眉儿,而且我知道你是不肯跟我走的。”
桃云嫣一笑:“知其不可而为之,正是花一般年纪的可爱之处。可成熟也有成熟的好处,不必伤感释怀了,这是好事,真正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浪无双却似没有听闻,眼睛望向远处。一阵丝竹之声远远传来,二人隐约听得“……只一夜,熟料璇玑变换,庶子成皇?有一朝,未知乾坤颠倒,女儿为相!世间十九都是假,看似真来皆为谎。都道龙凤配成双,皆认凤凰孤身傍。不料那龙凤原作戏,谁不知凤求凰?寄言众生相,在世莫将孤注一掷,生平须要耳听八方!才能存真善,去伪装,心愿得偿!……”
二人正凝神细听之时,不料头顶飞来一片乌云。这样多变的节气里,片云可以致雨,顿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待二人手忙脚乱地寻到避雨之所,再翘首细听之时,方才那歌儿却已经唱完了,正唱起了另外一首。
“青天上月儿恰似将奴照,高不高,低不低,正挂在柳枝梢,明不明,暗不暗,故把奴来照,清光你休笑我,且把自己瞧,缺的日子多来也,团圆的日子少。”
一曲唱完,余音袅袅,二人兀自垂头思量。
骤雨来得快,去得也急。一阵风将云彩刮走,明媚的阳光又照了下来。浪无双跟在桃云嫣身旁,继续向前走去。
走不多远,来到一座汉白玉砌成的小小陵寝前。浪无双看见那碑上长眠者的名字乃是谢珠,不由望向桃云嫣。
桃云嫣点了点头,从腕上挎着的竹篮里取出两束珠兰,递给浪无双一束,道:“给她的坟前放枝花吧!她是个苦命女子。自你那日走后,她日夜思念求一见而不得,日渐积郁成疾,于一年前病逝。”桃云嫣说罢,轻轻将手中的花放在她的坟前。
浪无双深深拜了三拜,取出一口短剑,然后在墓碑之上书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惟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浪无双书罢,再次拜了一拜,叹息一声,站起身来。
“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吗?”浪无双看着桃云嫣道。
桃云嫣淡淡一笑,望向了远方:“或许,我会到海外去走一走吧!不过,还要看这天下肯不肯安静一段时间,给我点空闲。”
浪无双点了点头。桃云嫣笑道:“从来都是我先走,能否让我也看一看你的背影?”
浪无双看着她道:“保重!”转身离去。
桃云嫣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喃喃地道:“银霜,他终于变得成熟了,而我,却越发爱做梦了。”桃云嫣的目光落在了竹篮里那本被风吹开一页的《再生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