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家家张灯结彩,天空中不时腾起绚丽的烟花,鞭炮声也是连绵不断,不绝于耳。
文宏换上一套深青色的棉衣,这是他最好的衣服了,虽然不是新装,看起来倒也神采奕奕。
大门口贴上了春联,扫新过的房子也清爽了很多,刚祭祖完毕,文家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其乐融融。
今天的菜自然丰盛的多,特别是逢年过节才会有的香酥沼鱼,主料取自沼江里特有的沼鱼,外酥里嫩,清香四溢,早让文宏口水泛滥了。
“嗨,文衡老弟,新年快乐!”门口一行人不请自来,说话的是走在最前面的中年人,穿着藏蓝刺绣锦衣,双手做辑。
“老弟,正准备吃年夜饭呐,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叨扰了,还请不要见怪啊!”中年人嘴里说着歉意,脸上却是自然的很。
“哪里,柳哥你说笑了,”文衡强笑道,“还未开席,要不坐下喝杯水酒?”
中年人是水永村柳家的柳青山,也是百秉先的的外甥,柳佐柳佑两双胞胎正是他宝贝儿子。百秉先的妹妹百小花嫁入柳家生有两儿一女,柳家家主过世之后,以百小花辈分最高,所以百家和柳家很是亲近。
“不啦,我哪有胃口,”柳青山叹气道,“老弟你是债多不压身,我可没你那么好涵养,我欠人半文可就茶不思饭不想了,所以还请老弟一定要仗义出手,让老哥我也过个安稳年啊。”
“只怕人家不愿意啊!”中年人身后,赫然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只见他随意的靠在门框上,破烂的棉鞋上满是淤泥,此时在地上正蹭的欢,将干净的地面弄的脏兮兮的。
“混账,你个烂乞丐懂什么?”柳青山横眉怒斥道,“文家是我们水永村堂堂的名门望族,最重体面。历年有闹饥荒,文家哪次不是一马当先,开仓放粮,难不成人家还和你一个乞丐一般不知廉耻?文家岂会做出欠债不还落人口实的事?”
乞丐似乎被吓到了,缩着身子,掏出一个馒头竟是吃了起来,只是嘴里自言自语道:“文家早不是当年的文家了,只怕比我这乞丐还不如,至少我逍遥自在,不欠人分文,吃饭也吃的心安理得。”
文宏在位置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连他都看出来,这乞丐根本就是柳青山带来唱双簧的,借着他的口,再难听的话便也能直接说了。
文衡原本还想请柳青山宽限一段时日,再想办法凑钱,此时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了。人家都已经*到这份上了,连这么阴毒的招数都用了出来,自然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自己再相求也是自讨没趣,无济于事。
“柳青山你别说的这么难听,”文衡咬牙切齿道,“我没记错的话,上次变卖田产,我还了十五万,还剩六万,我今天就算倾家荡产也会给你结清。”
“嘿,我就说文家家底深厚,这点小钱只是毛毛雨罢了,你们非不信,”柳青山笑道,“文衡老弟,你也别激动,其实你只要答应百老先生的条件,你这文家大少爷,哦不,是文家大老爷,还是稳稳当当的,何必把自己搞的这么累呢!”
“哼,我文衡虽然没出息,还不会做文家的千古罪人,这事不用再提了!”文衡冷冷道,转身进了里屋。
文宏母亲神色复杂,她很清楚文衡的解决办法,怕是真是要倾家荡产了,只是她动了动身子,最终还是没有起身阻拦。
顷刻,文衡抱着一个盒子走了出来,盒子上还有一叠钱。
他满怀歉意的看了妻子一眼,将盒子翻开放在桌上,里面整齐的放着一件件黄金玉器,珠宝首饰,其中一件雕刻着龙凤呈祥的镶金汉白玉镯,正是文家的传家之宝。
“柳青山,你是行家,这些东西加上这笔钱,足够偿还那六万块了,”文宏平静的有些麻木道,整个人似乎衰老了许多。
“文衡,你把传家宝都丢了,却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值得吗?”柳青山淡淡道,“龙头位只不过是江湖相士胡言乱语罢了,你文家占着地方,还不是沦落如斯。你知道百老心愿不了,是不会罢休的。最终,你还是守不住的。”
“你告诉百秉先那个老家伙,就算他家财万贯,他也休想将宗祠建在龙头上,我还年轻,我很期待看着他死不瞑目,”文衡怒极而笑道,“你们拿上东西可以走了,以后你我两不相欠,这里不欢迎你们。”
既然讲到这份上,柳青山也没有办法,一群人,悻悻离去。
家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是原本温馨的气氛一扫而空,父母沉默不言,文宏也不敢说话。
良久,文衡才长叹一口气:“蕙兰,我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擅自把你陪嫁的首饰都拿了出去,你,别怪我!”
“既然你把文家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蕙兰冷冷道。
“刚才你也看到了,柳青山他根本不给我退路,我这么做也是想以后我们家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文衡辩道。
“百秉先就是想要你们文家宗祠那块地,现在文家就剩我们一户,你可以做主的。”蕙兰答道。
“宗祠是先辈建的,里面摆着列祖列宗的灵位,我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如果拿去卖了,我以后在水永村怎么抬头做人,百年之后,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文衡激动道,“他百秉先当年一个给我们家放牛的,就是想践踏我来掩饰他的自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遂了他得心愿,哼!一个放牛娃想让我低头,他痴心妄想!”
“呵,所以,你只是放不下你的脸面,放不下你文家的脸面罢了,讲什么为了我们家呢,你把钱都拿去撑脸面,靠脸过日子好了,还吃什么饭!”蕙兰一摊碗筷,冷笑着甩手离开饭桌。
“我为了文家有什么错,你嫁进文家也不是文家的人么,文家丢脸不就是你丢脸么,为什么连你也来指责我?!”文宏窜起身涨红脸吼道,又无力的一屁股坐下。
“我有什么错,为什么都要针对我,为什么连你也指责我?”文衡瘫坐在位置上,喃喃念着。
文宏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父母争吵,他噙着眼泪走到父亲身边,想安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不知所措静静的站着。
家里的变迁文宏亲身经历着,他只能用乖巧来减轻父母的烦恼,可惜乖巧对解决问题于事无补。
他甚至有些怨恨自己的乖巧,刚才人家欺上门,肆意侮辱,他连帮着斥骂也不会,父母争吵,他也不知道如何劝慰,脑子中除了愤怒,就是空白。
他怨恨这些欺人太甚的人,怨恨自己的无能,他想起百家胖少多年来对自己的欺辱,一直被压制在心底的怒气像泉水般涌了上来。
只怕父亲受到的压力会更大,只怕父亲比自己要辛苦的多,他只觉得脑子越来越乱,乱的就要爆炸了一般,眼前一黑,竟是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文宏感觉脑海中吵杂的声音慢慢消失,他终于醒了过来,发现已经是躺在床上,头痛欲裂。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父母焦急的神色。
“爸,妈,你们别吵架……”文宏哽咽着说不下去,眼泪终于失去控制,无止尽的流出来。
“不吵了,小宏,我们再也不吵了。”蕙兰看文宏醒来,终于松了口气。
“妈,我很渴,想喝水。”文宏轻声道。
“好,我去给你拿。”蕙兰也不看文衡一眼,显然还在生气。
“爸,你是不是撑的很辛苦?”文宏见母亲离开,对父亲道。
“我没事,只是让你们母子两跟着受累了。”文衡摇摇头,苦笑道。
文衡原本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阔少,父亲突然去世,还欠下一大笔债务,让他一下子从衣食无忧的生活跌到谷底。家道突然中落,所有的担子全部压到他得肩上,把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面对柳青山的*债,他将所有积蓄和值钱的家当都拿了出来,维持他自小便养成的骄傲和尊严。妻子的话却将他彻底击垮,他看似保有的尊严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文家已经山穷水尽,连生活都成问题了,又谈什么尊严。
文宏意外昏倒,让他突然清醒过来,文家的骄傲已是昔日黄花,这个家才是他真正拥有的,是他真正需要去维护的。
“每次胖少欺负我的时候,我也忍得很辛苦,我知道那感觉的,”文宏坐起身子道,“爸,我开始长大了,很快就能替你分担,你就不用一个人撑的那么累了。”
文衡看着儿子就像看着陌生人一般,文宏在他印象中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从来不会表达自己的见解的。
“爸,不要这么惊讶,我很正常,”文宏笑道,“只是脑子突然开窍一般,严先生说新旧交替是大势所趋,等我长大成人,百家从我们这拿走的,总是要还回来的,现在就当是借出去好了。”
“小宏,等你真的长大了再说,别让这些事影响了你的成长。”端着水进来的母亲蕙兰道,说完还白了文衡一眼,似乎怪丈夫和文宏说这些事情。
“还真不是我教的!”文衡无辜的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