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上都人么,上都远在南边,你们来荒北原做什么?”墨家娘子端杯水递给那病弱的女子,一面问一面打量这三个不速之客。
一个是病怏怏的女人,一个是浑身疲惫的少年,一个是秀气孱弱的小孩子,这三个人像是从天而降的阵雨,不带任何征兆,直淋得人麻麻的。若非是她救女心切,也不顾什么诅咒秘语,独自冲去暗森林救人,恐怕是不会看见那让她猜不到的一幕:三个陌生人守着她昏迷不醒的女儿。
少年饮了一口水,“这两个是我的娘和弟弟,我们随父亲来北方做生意的,谁知道父亲路上得了急病过世,我们娘仨归家不得,心里难过,一路也不知该去哪里,没想到误入了那座森林,差点把命都丢了!”
墨家娘子怜惜地叹了口气,“那真是不幸,不过能从暗森林立出来,也是各位福大了!”
少年没所谓地一笑,“走马做生意的,总要懂点秘术嘛,我们也是运气好,乱撞一气,居然就走出来了!”
墨家娘子疑惑重重地看着少年沉静的脸,她在少年的眼睛发现一种很特别的光芒,这种光芒让他显得很成熟,和他表现出来的实际年龄不符。
她匆匆的压下心底的困惑,她是个温良少言的女,不该她问的事她从不问,她只是很感激地说:“我还是要谢谢几位救了我女儿一命!”她说着望了望里屋还躺在床上昏睡的女儿。
她在暗森林外见到他们,心知是他们救了自己的女儿,她千恩万谢地邀请客人来家里坐一坐,几位倒也没有拒绝,跟着来到她的石头屋子里。
北荒原的房子全是用青色的石块建筑,石块之间涂上厚厚的水泥,将上下左右的大石块贴得结结实实,这些石头质地相当坚硬,没办法在上面雕凿出繁复的花纹,自然缺乏南方城市里斗拱雕梁的精致,有的只是古拙沉重,仿佛冻得硬邦邦的大泽河,一锤子下去,冰面微微现了几道痕迹,冰层仍没有裂开。
墨家娘子的石屋便是这样厚重,没有什么特别的装修,因她是远近闻名的针黹能手,平时生活来源便是为附近的住家户做衣服,所以这屋里摆放着一架机梭,壁上挂着五六匹兽类毛皮。
少年环顾了房子一眼,问道:“墨婶婶,我向您打听一个人!”
“哪一位?”
“不知道婶婶知道墨卿吗?”
墨家娘子平静的脸上有了细微的变化,像冰层下的裂痕,“墨卿?小公子找他做什么?”
少年捕捉到裂痕,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因他和家父有些交情,家父过世时,让我们娘仨来寻他,说他必会照应一二的!”
墨家娘子抬起细细的眼睛看了少年半天,悠悠地说:“荒北原上的流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怎么照顾其他人啊!”
少年说:“这里虽是流徙地,也能讨个生活,总好过我们这样整日价漂泊无靠的!”他说这话像是动了什么心思,眼里的光有些黯淡了。
墨家娘子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抬眼时,眼里有隐隐的泪光,“不瞒你们说,墨卿就是家夫!”
“那……”少年的身体微微立起,眼里的光清亮起来,那女子也前倾身体,只有那个男孩子还是不知人事,傻傻地看看母亲,看看兄长,还时不时咬咬自己的手指头。
墨家娘子似乎没有注意到客人的兴奋,她的语气软绵绵的,“可是,他两年前去世了……”
“去世了?”少年像被忽然从热水里扔进了冷水里,起初还暖意融融,只一刻,就寒意萌生。
“是哦,两年前得了一场病,愣没挺过来,这荒北原苦寒荒凉,得了重病只能等死……”墨家娘子说着已经捂住了脸。
“墨家伯伯埋在哪里呢?”少年不甘心地问。
墨家娘子擦着眼泪说,“向东走十里,那有个四面环着小丘陵的盆地,叫无生谷,埋的都是流民。”
少年沉沉地压下了身体,听见女子的安慰声:“墨家姐姐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姐姐还要保重!”
墨家娘子感激地笑笑,“承这位妹妹的宽慰,正是这话,家夫虽不在了,我还有一双儿女要照顾!”
她说着这话,像是牵动了柔肠,脸上一阵惆怅,她把眼泪擦干净,谦然地说:“三位都是我丈夫的故人,不必客气,请自在家中休息,我还有些要紧事要办,实在抱歉得很!”
她起身朝屋子里看了又看,默然地想了一想,自墙上取了三匹兽皮,拿一根牛皮筋紧紧扎了,往手臂上一搭,可这一搭像是把一个念头打了回去,她摸摸兽皮,眉头锁了又锁,一双细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婶婶有什么难为之事吗?”少年问。
墨家娘子哑然一笑,“也没什么的,只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惹了祸,把都护的大公子打伤了,如今被都护的侍卫抓走,关在牢子里,所以……”她有点尴尬,似乎是觉得不该将家事告诉刚刚认识不久的人。
“婶婶是要去赎回他吗?”少年静静地说。
墨家娘子一怔,她顿了顿,说:“是!”
“婶婶要拿这些兽皮去赎儿子,可这些兽皮是人家给婶婶用来做衣服的,你若是拿去赎了儿子,以后你如何赔偿?”
墨家婶婶被问住了,她刚才踌躇的也正是为此,没想到被少年一眼看穿,少年的睿智让她措手不及,她愣愣地看着少年,竟不知如何做答。
少年很轻地露出了一瞬间的微笑,“其实也有办法的!”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
刹那,满室荧光闪烁,仿若有莹莹的水银流淌。待得细看,原来是一颗鹅蛋大小的晶莹剔透的宝石,宝石里隐着一丝蜿蜒的线条,像是女子玲珑的曲线。
“墨家婶婶,这是采自不周山的玲珑石,无论昼夜皆光彩异常,这样的宝石价值万金,何须担心赎不出一个人!”
墨家娘子惊呆了,她慌忙摆手,“不行,太贵重了,我受不起,绝对受不起!”
少年把宝石一递,“救人要紧,婶婶不要推辞了!”
墨家娘子仍在摇头,“太贵重了,我如何能受这样的恩赐,折杀人了!”
少年知她是隔阂与他们之间并不熟悉,他又是一笑,“婶婶,我们本是来此找墨家伯伯的,哪知伯伯不幸身亡,若是婶婶不嫌弃,就收留我们一阵子,墨家婶婶就是心甘情愿,我们也不能白吃白喝不是,那这玲珑石就当作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望婶婶收下!”
墨家娘子迟疑着,但是没有动。
“我听说荒北原的大牢里关的都是凶悍的亡命徒,婶婶难道放心让儿子呆在那种地方?”
墨家娘子向少年走了一步,她显然被说动了,谁都知道荒北原最可怕的地方除了暗森林,就是这大牢了,荒北原年年都有新的流民迁徙到此,当中自然有犯了重罪的恶徒,这些恶徒不受束缚,任谁也奈何不得,只能关在大牢里,可就是在牢狱之中仍改不了凶残本性,动辄就打架斗殴,或者杀人越狱。五年前,荒北原大牢曾爆发越狱,都护苍庚慌忙派兵围剿,好不容易才弹压下去,还是走脱了十来个罪犯,吓得苍庚魂都没了,生怕被国君严责,罚了他也做荒北原的流民。不料,他运气竟是好得翻了天,荒北原逃狱之事还没传到阳城,国君兆光就驾崩了,新登基的国君是兆光的叔叔阴原,他忙着料理先君后事,应付登基典礼,没时间管一个流徙地的越狱事件,终于让苍庚逃过一劫。
墨家娘子这会子想起荒北原大牢种种的可怖场景,不由得打个寒噤。
“那,那当是我借的!”墨家娘子好不容易才说出来。
冰凉的玲珑石握在手里,肌肤一阵颤栗,墨家娘子点头谢了一声,急不可耐地走出了家门。
“这么贵重的玲珑石头,你就这样轻易给了她?”女子望着墨家娘子的背影,不解地问。
少年在地上转了个圈,“姆姆,若不这样,怎能在这里待下去呢?”
女子并不明白,“可墨卿已经死了,我们还在这里做什么?”
少年的脚尖蹭着坚硬的地面,奇怪的笑容萦在他的嘴角,“我总觉得这个事情太蹊跷了,并不一定就是墨家婶婶说的那样!”
“怎么说?”
少年冷冷地说:“姆姆你想,墨卿既然是这家的主人,为何身死两年,这屋里却没有他的灵位,荒北原人素来信奉巫觋祭礼,不可能连这个礼数都没有!”
少年的话提醒了女子,她朝这并不大的石屋看了一圈,的确没有看见任何魂幡灵氛的符号,她询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父亲既然让我们来找墨卿,自然有他的道理,所以,我一定要查个一清二楚!”少年的眼睛里冷光洌洌,像反射的锐利刀光,冷得让人一望去便感到一种骨髓里渗透的害怕。
******
快近黄昏之时,墨家娘子才领了墨裔回来。
墨裔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得零零碎碎,细细的胳膊和单薄的胸膛敞露在外面,皮肉上有深浅不等的伤痕,瘦削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他这付样子,不知是被都护的侍卫打的,还是牢里的罪犯揍的。
他拖着有点跛的腿一瘸一拐地歪进家门,一眼看见屋里坐着的三个客人,他呆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
“叫你去北部送衣服,一趟来回的事,你偏去惹祸,害得妹妹差点丢了命,还要麻烦几位贵客,你还不向人家道谢!喂,愣着干什么,还不来行个礼!”墨家娘子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话,像蹲在树杈上的雀子没有个消停。
墨裔揉揉被打肿了的腿,朝客人勾勾头,瘸着脚去看了一眼妹妹,见她虽在昏迷,却气息平顺,想来并无大碍,他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看看你,一点礼貌都没有,你父亲以前怎么教你的啊,你都忘了啊,做事就是冲动盲目,不说别的,数数看,这半年来,你惹了多少事,送几件衣服也要去闯祸,害我钱也收不到,再那么下去,你妹妹和我连这里都待不下去了!”墨家娘子的唠叨没完没了,手里忙着给客人端水,为墨裔找药膏,嘴巴里仍在说着。
墨裔只觉得耳膜要爆炸了,他烦躁地甩甩手,“那些做衣服的贝叶子嘛,我现在给你就是!”他皱着眉头伸手往怀里掏,手在胸口只碰了一下就停住,像是被伤口牵引了疼痛,蓦地,他想起那包贝子早就丢在南边的丘陵上,他衣衫褴褛的身上连一根针都藏不下,怎么可能有叮叮当当的贝叶子。
“看看,我又白做了,没有贝叶,我们拿什么吃饭穿衣?”墨家娘子的抱怨更大声了。
墨裔脸色沉得像泡在海水里,他闷声不吭地跺跺脚,推了门出去。
“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合着是我说错了不是?”墨家娘子朝那桀骜的背影大声地说,可儿子没有回答她一句话,像是耳朵被塞了棉花。
“算了算了,他还是孩子,不懂事嘛,别动那么大火气!”屋里的女子细声安慰着。
墨家娘子听见有人回应她,拉着女子开始一搭没一搭地倾诉。
屋里的唠叨断断续续,渐杂着孩子小小的鼾声。
天色晚了,荒北原的夜晚是冷寂的,天空的星辰寥落得几乎看不见,偶尔的星光从昏惨的天际流逝,又迅速地淹没在海一般无边无际的苍穹中。
少年背着手走到门边,眺望着层层屋宇外荒北原辽阔的原野,他看见墨裔坐在门口的台阶下,正拿着一把小刻刀在一段木头上雕着一柄木剑,少年认出那是荒北原上仅有的冷柟木,质地非常坚硬,轻易不能折断。
他细弱的胳膊用力地挑下细碎的木屑,全身的力气似乎都灌在那把刻刀上,瘦瘦的肩上下起伏,那付认真的劲头仿佛他是雕凿绝世精品的工匠,虔诚得一丝不苟。
荒北原的夜晚,两个少年像飞逝的流星,扫过天空的芒角在这一刻会合,他们的相遇注定将被历史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