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北原的夜晚比白天长得多,即使是在春天,也仍然拥有漫长的黑夜,这个遭受诅咒的土地是很配合黑夜的基调的。
散落在大泽河边的荒北原城镇像张碎裂的地图,这里的民居没有一点规范,莽莽原野上到处可见一座一座的石头房子,反正流徙地到处荒芜,在哪里修房子都无所谓。
这时,两个影子幽灵般溜到了一户人家门口,荒北原的房子外都是用石块累积的围栏,石块撬得越多,可以圈的地方越多,修的房子就越大。
两个人一前一后爬过了围墙,屋里黑魆魆的,没有一丝光,院子里有个很大的椭圆形木盆,里面并没有水。
“我去找水!”墨裔悄悄地说。
他闪身进了院子里的一间小石屋,不久便担着两个大水桶出来,扁担在他肩上摇来摇去,他趔趄着脚步走得格外费力,突地,他脚步一绊,右肩膀一松,木桶哐的掉在地上,一桶水哗的全倒翻了。
哗啦啦的水声吵醒了熟睡的人,屋里的灯光亮了。
“谁?”墨家娘子紧张地问。
墨裔忙说:“娘,是我!”
“你?还不去睡觉,大半夜干什么呢?”
“我洗澡呢!”
“洗澡?大晚上的洗什么澡?”
屋里有连续的声音,似乎墨家娘子在穿衣服,大概准备出来看一看。
墨裔着急起来,他把剩下的一桶水统统到进木盆,上衣一拔,扑通一声跳入木盆里,那少年也拔了外衣,跟着跳进了木盆,溅得那水珠子四处流溢。
屋里的灯光缓缓地移动,墨家娘子睡意朦胧地开了门,手里擎着一盏马灯,她一眼就看见两个少年浮在木盆里,正尴尬地朝她笑呢。
墨家娘子愣了,她哑然地说:“怎么半夜洗澡啊?”
少年说:“婶婶,半夜洗澡,可以舒活经络,强身健体的!”
墨裔也跟着点头,“是啊是啊,娘,我们是在强身健体!”
因见少年也泡在盆里,墨家娘子便不好说什么,她满腹狐疑地看了半晌,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那边墨裔还笑嘻嘻地搓着自己的细胳膊,她忽想起毕竟其中一个不是自己儿子,不好这样瞧人家,方才悻悻地返身回屋,临走说道:“早点睡吧,天还凉呢!”
灯光又暗了。
墨裔长吁一口气,“总算把她骗走了!”他拎起丢在地上的上衣甩了甩,“这一身的血,现在不洗干净,明天还不吓晕她啊!”
神经一松,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冷水里,肌肤上顿时刺骨地冰冷,他猛地地轻呼“好冷!”一骨碌从盆子里跳了出来,裤子湿漉漉,只得把裤子也褪下,*着身体在院子里跳了一跳。
少年笑了笑,慢慢地也跳出了木盆。
“你不冷吗?”墨裔一面在桶里搓衣服,一面问。
少年摇摇头,“不冷呀,这算什么呢!”
墨裔默默的搓了半天,手上的动作有几分犹疑,几分迟钝,最后,他还是抬起头来问道:“你,你,不是人族吗?”
少年捡起自己的外衣放进了木桶里,漫不经心地答应道:“嗯……”
墨裔手中的衣服滑了下去,水花飞溅到他的眼睛里,模糊的视线里是少年模糊的身影。
“很奇怪吗,自从3000年前神兽大战后,天地之间的法术遭到封印,神和人早没什么界限了!”少年平静地说。
“那么,你来自不周山吗?”
少年好长时间没说话,他漂浮的目光里有种淡淡的忧郁,“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你是神,那,那为什么雪走神兽要追杀你?”
“不是雪走神兽要杀我,是我的仇人在到处找我,我就是为了躲避他的追杀,才来到荒北原!”
“那你的仇人岂不是知道你在这里了?”墨裔说得心惊肉跳。
“他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来的就不是雪走神兽,而是他自己了,所以,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无生谷和大泽河的雪走神兽尸体埋起来的原因,这样他就得不到我的消息了!”
少年微微叹了口气,“不过,也许瞒不了多久,毕竟有五只雪走神兽不见了……”他微睨着手里湿漉漉的衣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他终究是不放心,明明率军征西,还是要四处找我。”
“你,你是不是也不叫阿锦?”
阿锦是少年告诉墨家人的名字,他说他的弟弟叫阿干,他的母亲叫阿鸾。
“不是的……”少年湿润的手指在地上划出了两个字:“锦岳”。字迹的边缘慢慢地洇开,像是缓慢开放的花朵。
墨裔想了一想,忽然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少年没有回答他,只是把湿漉漉的外衣拧干,问了一句:“你为什么晚上去练剑?”
墨裔拎起桶里的衣服,郁郁地说:“我是想有一天能离开这里……”
“这样就能离开这里?”少年笑了。
墨裔很认真地点点头,“我是那么想的,我们墨家几十代都生活在荒北原,这里简直就是口枯井,所有的流民都是被遗忘的草,我不想永远在这里待着,等着碌碌无为地死去,我想,”他挺起胸脯,一字一顿地说:“带着我娘和妹妹走出去,我不要让她们再受苦了,我要让她们快快乐乐的,我们去南方,去阳城,甚至,去看看不周山!”
少年默默的看着墨裔,像是看见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仿佛是缥缈的一阵风,把遥远的,几乎要遗忘的从前带来。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少年反问他。
墨裔怔住,他拧着衣服,滴滴答答的水珠子落在水桶中,溅开一圈又一圈大小不同的涟漪。
“我,我没有什么朋友的,我这些话没有告诉过别人,我娘不知道,妹妹也不知道……”他说得吞吞吐吐,前辞不达后语。
少年静静地说:“我也没有什么朋友。”他把衣服抖开,挂在院子固定好了的晾衣绳上。
墨裔咳嗽一声,嗫嚅着说:“那,那我们现在算不算朋友呢?”
少年没说话,他在理着衣服的皱褶,一点点抹得很平顺,不像是在晾衣服,倒像是在缝衣服。
墨裔沮丧的低下了头,手里的湿衣服垂在他的赤足上。
“明天我教你练剑吧!”少年忽的说。
墨裔抬起头,他看见有很亮的星辰在少年的眼睛里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