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深的夜,天上没有如钩冷月,也没有流溢星光,夜色中全是白花花的银光,那是冰雪在黑暗中反射的光芒,东一点西一点地连缀成一整片纯白的纱罩。
在点着兽脂灯的北方王宫中,亮眼的光芒流泻在地板上,像雪水在苍青岩石上融化。
一行人缓缓地走在幽深的宫闱,手里都提着八角的玲珑宫灯,他们缓缓地走到一座精秀雅致的偏殿门口,嘎地一声推开了门。
领首的是一个玉面细眉的女子,她朝里面轻盈一拜:“昱先生,女王有请!”
昱风行、咸初萌和若衍正围坐在一张冰雕的案几旁,见来的是女官,身后婷婷玉立地是五六个宫女。
昱风行静静的站起,“不知女王召唤昱风行,是为何事?”
女官道:“女王请先生前去商讨大事,先生不必惊慌!”
昱风行沉默了,咸初萌悄声道:“老师,她将我们困在王宫整整一天,现在忽然召唤,我怕她意图不轨,你还是不要去!”
昱风行低下了头沉思,金色的头发将他的整张脸挡住,他声音很低,“不去不行,我们身在虎穴,焉能有半点自由,我若去了,或许还能有点转机。”
“可是我始终是觉得忐忑,她困住我们到底要做什么?”咸初萌担忧地说。
昱风行抬头给了她一个微笑,那微笑里竟荡漾着浅浅的忧伤,“放心,我心里都明白……”
他拍拍咸初萌的肩膀,又对若衍一笑,轻叹一声,对那女官说:“请前面带路!”
他默然地跟着女官走出了门,咸初萌望着他的落落背影,竟生出一股凄凉的悲伤,刺激她想哭。
灯光一闪一闪的,昱风行随着女官和宫女迤逦走入了后宫,像是进入了那座地下迷宫,道路在脚下一曲一折地永远没有尽头。他偶尔抬头朝四周看去,只见到隐隐绰绰的高大塑像挺立在银色光芒之中,远远的,能听见巡哨士兵的脚步声,轻得像急匆匆随风而去的叹息。
“先生,请!”女官轻柔地说。
他拉回神思,见他们停在一座亭台似的的殿宇前,飞起的檐角像黑夜中潜伏的雉鸟,微微的灯光照出门楣上的匾额:“玉雪榭”。
他停了片刻,跨步入门,殿内的光并不十分明亮,却暖暖的让人昏昏欲睡,几层轻纱从天花板上垂下,有风吹拂,轻纱在流散的灯光里飘摇,像是慵懒的梦。
“昱风行,你傻站着干什么?”凝衡从轻纱后袅娜而出,她披着薄如蝉翼的白色丝衣,像一片飘飞在空中的柳絮。
昱风行向她一拜,“女王!”
凝衡媚媚地笑,“这是我的后宫,不用行那么大的礼!”她慢慢走向昱风行,轻细的呼吸几乎都要喷在昱风行脸上,昱风行闪开了步子,“不知道女王召唤我何事?”
凝衡却不答,她返身走到殿中的青玉案前,案上放着一个酒尊,还有两个叶片似的酒杯,她斟了一杯酒,右手一送,“你好着急啊,我找你来叙叙旧,难道不行吗?”
昱风行在原地没有动,手拢在袖子里,声音仍是谦和的,“不敢!”
凝衡软软的笑着,没有*着昱风行接过酒杯,她紧紧的盯着那张在光影优雅得让人心醉的脸孔,“我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上一次见你,是你跟随天帝来我北方王宫巡行,匆匆会过一面,便即分别,想来世事变迁,不胜感慨啊!”
昱风行还是没有动,话也不说,目光里是冷得没有一丝感情的淡然。
“昱风行,你还是这样,这样……”凝衡微叹了口气,“这样冷淡么?”
她端起酒杯自己饮了一口,又说道:“昱风行,第一次见你是在奕公主的婚礼上,那次,我记得你哭了……”她不胜凄惶的摇摇头,“像你这样的男子,也会哭么?”
昱风行淡然的眼睛中乍起涟漪,却很快地消散了,他静静地说:“女王提这些旧事做什么?”
凝衡转动着酒杯,酒液在杯盏里荡漾,“你还在想着她?”一滴酒液从她的指尖掉落,她凝视住昱风行,出神的目光里有她太多的希望和疼痛。
昱风行抿了抿嘴唇,他克制住自己所有的泛滥情绪,振振地说:“女王找昱风行到底为什么,请明说!”
磕!酒盏轻击在案几上,凝衡一捏酒杯,手指头敲起脆得不真实的声音,“好,果然是昱风行,我也不和你兜圈子,”她走近了几步,手指拉住他的衣袖,“其实我找你做什么,你难道会不知道?”
昱风行平静地看向她,“女王,我知道你想什么,你也知道我会怎么回答的!”
凝衡一愣,随即,她竟然仰天大笑,笑声一毕,她忽然变得无比冷冽,眼神里的温柔霎那消失殆尽,“昱风行,你如今可在我的掌握里,还敢跟我叫板?”
昱风行没所谓的一笑,“那女王尽可以杀了我,昱风行这条命也不值什么!”
凝衡没想到他会那么决绝,她怏怏的松开了手,“你知道我不会杀你的……”她说得有点伤感,默默退后着,沉沉的看了昱风行很久。
“我才不在乎谁在不周山当天帝,”凝衡忽地冷笑,“天下崩塌又如何,四海扰攘又如何,我自在北方王宫逍遥,懒得管你们的什么道义责任,都是无聊人干的劳苦事!”
昱风行说:“天下若纷争四起,北方王宫也讨不到好处的!”
女王又一阵笑,“昱风行,我晓得你要当说客,勋翼也罢,你也罢,都把我北方王宫当作一个筹码,我无论支持谁,得利的都不是自己,你别把我当傻子,我心里很是清楚!”
昱风行没被她的话吓住,他跟着一笑,“我早知道女王精明,也不敢要求女王什么,总之现在昱风行在女王手里,哪里有资格做说客!”
“你当然有的!”女王的口气突地变得又软又甜,“你是大名鼎鼎的不周山大巫师,是天帝的忠臣,任凭刀砍斧凿也不肯就范的,可,你也有软肋,就是那个天帝的儿子,锦岳,对吗?”
她笑着看见昱风行微微颤动的手,背转身在另一个杯子里盛满了酒,笑吟吟地捧给了昱风行,“大巫师,大忠臣,且饮下这杯酒,你给我面子,我自然也会给你面子!”
昱风行仍没有动,他像在犹豫着,踟躇着,唇闭得越来越紧,眼神里的凝然像阴翳一样浓厚。
“昱风行,接受不接受,就在你的一念之间了!”凝衡仔细地看着他。
昱风行心底悠长的叹息着,他默然地一声苦笑,接过了凝衡手里的酒杯。
“想好了?”凝衡的轻言细语此刻竟像柔软的毒蛇,绵长的芯子疯狂地向前伸展,吞噬着那张倾城绝代的面孔。
昱风行看也不看她,仰头一饮而就。
酒杯哐当!掉在地上,他惨然一笑,手臂轻轻一展,白色的袍子扬扬地飞起来,像是一朵开到荼蘼的白莲,那苍白的脸颊上是玉一样的温润,唇边的酒液星星点点,都泛着润泽的光芒。
这绝美的风姿让凝衡刹那呆住了,她想走近他,又似乎怕亵渎这太过美好的图画,竟怔怔的踯躅不前。
只是一瞬,昱风行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他捂住沉得要掉的头,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只看见晃动的影子,连周围的声音也缥缈起来。
恍惚的意识里,有纤弱的身影向他慢慢走进,他拼命地想要睁开眼睛看个明白,眼里的光芒却在逐渐地黯淡,只留下微弱的光线照出一张脸。
那张脸多么熟悉啊,她在朝自己飞奔,她向自己深情地微笑,她在苍茫的雾水里翩翩起舞,是那么美好。
有一只手握住了他,掌心软得像一脉温水,引着他慢慢地,轻轻地走着,他迷迷糊糊地感觉身边女子柔软的呼吸,一颗心在这迷乱的晕醉中深深地沉溺下去。
“铃奕……”他喊着这个名字,抬起手想去抚摸她的脸,手指还没有碰到她的衣角,整个人便斜斜地倒下去。
他倒在了松软的枕塌上,挂着金钩的红绡幔帐抚摸着他昏沉沉的身体,他像一片凋谢的花瓣,芬芳依旧在空气里弥漫。
凝衡长久地凝看着他,她捋了捋他散乱在脸上的头发,看见他迷懵半睁的眼角处有浅得看不见的泪痕。
“你是到死都忘不了她的……”她低低地,不甘地说。
夜风阵阵,光芒明灭闪烁,轻纱像水一样流淌在整个殿堂内,把所有光明都遮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