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王宫的白昼很短,像是偶尔摇曳在枝头上的残叶,倏忽间的一阵风,便将它吹走了,晚照从厚重的云层后穿透,给这茫茫苍苍的冰雪世界涂抹上绚丽的橘红色。
夕阳的光芒在脚下如流逝的水慢慢挪移,野人和锦岳一前一后地想随而行,他们绕着雪峰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始终没能走出它的范围,仿佛这座雪峰大得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
“我们要去哪里?”锦岳问。
野人神秘地向前方一指,“你看那边!”
雪峰在远处斜斜地伸展开它无垠的身体,山腰上隆起城墙似的冰冻方阵,居然是横亘百里的冰川,那冰舌像巨蟒匍匐的头部甩在山脚下,千万根冰柱耸起巨大的冰雪块垒,连绵的冰碛像密生的灌木丛一簇簇挨得很紧,最后的夕照落在冰川上,反射出炫目的光芒,那成亿的光点在冰斗中跳跃,像是夜晚燃烧在荒野上的火把。
锦岳看得呆了半晌,他是没有想到在这里居然能看见如此壮阔的冰川,惊愕之余便是对自然神力的由衷钦佩。
“好看吧!”野人有些得意地笑着。
锦岳好半天才说出话:“真是好地方!”
一刹,那冰川里响起了沉闷的声音,好似这冰川开始了迟钝的流动,只见一个绒绒的雪球从鳞次栉比的冰塔林间跳起,踩碎了一个冰蘑菇,粉碎的冰粒子飞得四散滚落。
“呀,是那个熊魃,好了,我们可以比试比试谁先击败它!”野人叫道,他捶捶手掌,迈了步子便要冲去。
锦岳想拦住野人,可他却像一阵风似的跑得飞快,才眨眼间,野人已经奔到了冰川前,双臂用力撑起,一跃翻过了冰坎。
熊魃听见身后的响动,它转头朝着野人嚎了几声,它的鼻子上有一条塌陷的梁,吼声并不顺畅,像是有点瓮瓮的。
它显然认出了来的正是打伤它鼻子的野人,水晶弹子般的眼睛里发出凶狠的光,双掌噗噗地拍打,轰地冲向了野人。
野人握紧拳头,他跳上一块冰碛,迎面就是一拳,可这次熊魃学奸了,它早在野人挥拳击中前,滑向了右面,脚板使劲蹬塌了一条冰柱,震耳的轰鸣声伴着遮天蔽日的粉尘扬起,长长的冰柱咔咔地倒向野人。
野人竟然毫不躲闪,他高擎双臂,居然抗住了沉重的冰柱,咬牙大喝一声,冰柱倒向反方向,直直地栽在冰斗中,砸成了两半,从缺口处迸出十来把细细的冰刀。
熊魃这次没讨到便宜,它低嚎着攻向野人的左面,雄壮的身体横冲直撞,似乎野人不讲究章法,它也不思考策略,干脆跟上了野人的节奏。
一时间冰川内喝声阵阵,冰块横飞,野人拳脚相加,打得满地雪沫乱转,几次打退了熊魃,眼见熊魃气喘吁吁,想来胜利在望,他不禁窃喜。
可是,正在激战中的野人脚底居然一滑,像是踩进了一个坑,刚好绊住了他的脚,原来熊魃看似被野人攻击,实际暗自将野人引到了一个凹陷的小冰洞,野人只顾面前酣战,哪里会去注意身后得陷阱。
野人再也站不稳,啊哟一声,整个人都掉进冰洞里,这洞倒也不深,就是盖过他的胸口,让他仓促间一时爬不出来。
熊魃兴奋地仰头狂叫,双脚扫起几块碎冰块,重重地踩向野人的脑袋。
但那脚板只停留在野人的头顶上就再不动了,野人在坑里挣了半天,以为必死无疑,却没有想到熊魃居然不动了,头顶上只有嘶嘶的风声,有几根毛飘到他的鼻子边,呛得他打个喷嚏,仍不见熊魃有什么动静。
他满心地疑惑朝头顶看去,那熊魃的脚离他越来越远,好像后面有一根*的绳子拉开了这凶恶的野兽。
轰!剧烈的声响震得他耳朵里鸣响了很久,他一手撑住坑边,一手捂耳朵,眼睛骨碌碌地望向那声音,却原来是熊魃摔在他面前,巨大的脚板直直地对着他的鼻子。
他张大嘴巴,百思不得其解,意外地看见一只手伸在他的肩头。
“上来吧!”熟悉的声音在说。
他看见锦岳站在坑边,他迷迷茫茫地握住锦岳的手,跳出了冰洞。
“怎么了?”他踢了踢熊魃的腿,没见它有任何反应,显然是死了,他仔细地将熊魃全身观察一遍,熊魃的脖子上插着一柄锋利的冰刀,血涌泉似的流淌在冰面上,很快地凝固成血色的冰块。
他呀呀地低呼两声,“你,你杀了它?”
锦岳笑着点点头。
“这个怎么来的?”他指着冰刀问。
锦岳朝旁努努嘴,那里是断裂成两截的冰柱,“你推倒的冰柱里迸出的碎块,我顺手捡起来了。”
野人搔搔头,“你怎么想到用这个啊?”
锦岳乐了,“为什么想不到呢?”
野人不做声,他好像在思考什么为难的事情,浓黑的眉毛凝成一条麻绳,许久后,他由衷地说:“算你厉害了!”
他摸了摸熊魃厚实的皮肉,惊呼道:“好大啊,够我吃好多天呢!”
他鼓起肌肉,抱住熊魃的大脚板,呼出一口气,拖着这兽类的尸体往前走。
“你拖哪里去?”锦岳问。
野人喜滋滋地说:“拖我家去!”他招招手,“你也去,这个是你杀的,我们分!”
他哈哈笑着,熊魃在他身后轰轰颤抖,他像个江上的纤夫,拉着逆行的船舶行驶在潜流暗藏,礁石隐伏的险滩,可由于他掌舵有方,那不断遭遇阻碍的航船没有一点的停顿,反而一直扬帆远航。
锦岳跟在他背后,莫名地对这个天生神力的野人产生了兴趣。
他们翻过了几道冰坎,一座巨大的冰洞豁然眼前,洞口像巍峨宫殿的华美拱门,有蓝莹莹的光挥洒在门楣上,垂直的冰钟乳从洞顶刺下,晶莹如乳汁的冰液一滴滴悠然缓慢地流在洞底,飞溅起一圈圈莲花瓣似的的涟漪。
野人将熊魃推到洞口,开心地仰起头,“我就住在这里呢!”
“这里?”
野人很幸福地点点头,“我住了好久,你是我的第一个客人!”他歪头看着锦岳,脸上是天真得没有一丝虚伪的纯洁。
锦岳心念一动,面对野人的纯粹,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成了多余的,他只好笑了起来。
“我们来分熊魃吧,因为是你杀死的,你都拿走吧,我只要一条腿就可以了,好不好?”野人探询似的地说,似乎觉得自己的要求过高了,还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锦岳摆摆手,“我不要了,你都留着吧!”
“那不行,你拿走,都拿走,我全不要了!”野人着急起来,他生怕是自己的“贪婪”得罪了锦岳,惹得锦岳生气了。
锦岳只好说:“我不需要这个,我那里有好多的!”
野人还是摇头,“是你杀的,你就拿走吧”
锦岳犟不过他,无奈之下说:“那我就先留在你这里,你帮我存着,我想拿的时候再来拿,行不?”
野人略为一思,干脆地说:“行!”他拍拍熊魃的头,“你真厉害,一刀就杀了它,我费了好多力气都打不倒呢!”他钦佩地向锦岳一笑。
锦岳倒被他笑得赧然,他问道:“我叫锦岳,你叫什么名字?”
野人像是遇到了最大的难题,眉毛又凝成了麻绳,难堪地说:“我,我不知道……”
锦岳知道了,这个来历生世都模糊晦暗的人未经世事,他关于世界的所有概念只有这个冰原的寒冷和空旷,只有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他睡在雪峰脚下,躺在冰川中,他看着的天空永远是冷凄灰暗,他并不懂得文明的各种礼仪规则,他就好像生灵诞生最初的标本,纯得一尘不染。
“那我怎么称呼你?”
野人无所谓地说:“随便啊!”
锦岳想了想,说:“要不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野人爽快地回答:“好啊!”
锦岳凝神想了一会儿,说道:“嗯,叫若衍怎么样,仿若创世之初,繁衍之初,合了你的生活!”
野人没听懂,“什么若,什么创世……”
锦岳哭笑不得,他伸手对着空中划着字,“若——衍,明白了吗?”
野人愣愣的,他去抓锦岳划字的空气,像是要抓住什么实体,流逝的风从他的指尖飞走,他呆呆地说:“我的名字?”
锦岳忽然想起野人是不识字,自己再怎么写他仍是不懂,须臾间,不免有些沮丧起来。
“你再写给我看,好么?”野人握住手,诚恳地请求道,那毫无杂质的眼睛里是瞻仰神圣的虔诚,刹那间让锦岳油然一股感动。
他在野人的掌心认认真真地划字,写得很慢很慢,写了十来遍,直到野人频频点头,大约是记住了笔画。
“记得了吗?”锦岳合上野人的手。
忽然,野人猛地腾在半空中,手里早已握住一小块碎冰块,他右手刺向了硬邦邦的洞壁,一刀一刀的划着字,每一笔都刻得很深很用心,粉碎的冰沫从他身体周围洒落,像满天的星雨。
野人跳下地,洞壁上是两个大大的字:“若衍”,深刻得仿佛一千年前就已经存在了。
锦岳被他的举动震住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却不晓得如何表达内心的感受。
野人咧开嘴巴憨憨地笑,他朝锦岳挥舞双手,高声地喊叫道:“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
他快乐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便翻了两个筋斗,抱着冰钟乳上窜下跳。
“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他欢快地呼喊,他冲出了冰洞,对着夕照西沉的北方冰原呼喊,对着辽阔无垠的天空呼喊。
他的呼喊在冷冰冰的世界一传千里,如同乍起的一夜春风,融了冰封千年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