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打得很深,辘轳上缠的绳索很长,木桶摇下去,很久后才听见遥远的一声沉闷落水声,像是某个悲伤的暮年老人发出的叹息,哀婉沉痛得让人潸然泪下。
女人懒懒地摇着辘轳,摇到一半时停了手,身体疲敝地斜靠在井栏边,她无神地望向日暮西山的荒芜原野,这片土地上,没有花香馥郁,没有葱郁青翠,就像个死气沉沉的坟墓,那些流民都是没有灵魂的活死人,除了一天天地等待死亡,等待黄土掩体,什么都做不了。
深井打在远离民居的东面,再远点,就是埋葬流民的无生谷,大泽河不能取水,只有这一口井,作为生命延续的源泉。
天要黑了,井台边没有人,除了她,孑然的,孤单的,像风中凋谢的花。
手一松,绳索呼啦啦地滚落,女人一惊,伸手去扯绳索,下坠的力量实在太大,她用力拉动却被绳索反带着绊了脚步,脚在湿漉漉的井台边一滑,一跤坐在地上。
咚!木桶掉入了水里,闷得像用一根木棍在大锅稀粥里搅动。
她愣愣地坐了半天,看着脚边的那一盆衣服,这些衣服一多半都是男式的,她抚上最上上面的一件,那是件外套,布料很粗糙,滚边只是简单地缝了一条灰色菱形纹,袖口都有点毛边了。
她忽然想哭,她嘤嘤地抽泣着:“娘对不起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她双手合十,哀哀地祷告:“要惩罚就惩罚我一个人,他是无辜的!”她低下头,眼泪一滴滴浸融入了飞溅在井台边的清水里。
井台边的水流汇成一面明亮的镜子,莹莹的水面上似乎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似笑非笑,她慌乱地划乱水波,让那张脸粉碎成片。
“你走,你走……”她伤心的说,她闭上眼睛,她不要看见那张脸,即使心里千万次地渴望,她也要压制自己的愿望。
背后有踽踽行路的脚步声,她以为是汲水洗衣的妇人,忙收住自己的情绪,匆匆擦干了眼泪。
可她一回头,哪里是什么妇人,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缓步而来,他披着一件长得曳地的披风,从头到脚都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她警惕地站起来,紧张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那人缓缓地停了下来,伸手将头上的披风兜帽轻轻拔下,那沉而不阴的声音有些怅挽地说:“鸾音,一别经年,你可好!”
女人几乎失声惨叫,她难以置信地说:“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声音带着几分戏谑,而那眼神里是久违的温柔笑意。
女人刚才抑止的眼泪立刻飞奔似海,她摇着头,“不,不,你不要回来……”她痛哭着,那人叹息着向她伸出手,她战栗着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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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最后余辉在天际留恋地徘徊,像袅娜在枝头的残红,绽放出余留的芳香。
女人半托起木盆,无精打采地走走停停。
她耳边一直回响着一个声音,那声音沉定而柔软,忧伤而温暖,她竭力地想把那声音从脑子里剔除出去,可,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她忘不掉,就像,他也忘不掉。
忘不掉,为什么还要继续折磨下去,为什么,要继续天涯海角地分离。
是不是在他心里,更爱的是那头顶的一片天空?
可是自己却始终不能拒绝……
她像个无主游魂迈着软绵绵的脚步踉跄,差点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她定定神,见到几双亮闪闪的眼睛凝视自己,她一惊,再细看,其中两人竟然着一身青色的披风,从头罩到脚,她全身发抖,“你还……”
“鸾妃!”孰料在她疑问的话还没有连续成篇,其中一人竟然对她恭敬地一拜。
她愣住,忙镇定情绪,看见那绝美的脸孔上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她松了口气,又忽的收缩了神经,半天才滑出了一句话:“昱巫!你可好!”
这正是昱风行,他身后一个披风垂地,低着头行礼,看不清面孔;另一个二十左右,在大热的天还裹着厚厚的兽皮,瞪着骨碌碌的眼睛,新奇地到处张望,三匹高头肥臀的宝马橐橐的跟在后面,看得出他们一路风尘,刚刚下马。
“鸾妃,锦岳来了吗?”昱风行见了礼,直接问道。
阿鸾恹恹无神地说:“他,他来了!”
昱风行还想问一句,可所有的语言都在这个女人的黯然中消失了,他觉得内心中涌动了奇怪的想法,但又一时不能解释清楚。
大家一时无话,各自冷了神色,默然地朝前走。
前方忽地喧嚣嘈杂,似乎有几个人拉拉扯扯地在争着什么“我说了不清楚,你还缠着我干嘛!”一人无奈地哀告。
“不成,你得告诉我,他肯定在这里!”一个女孩儿说,她的声音清脆若宛转的鸟啼。
只见一十六七岁的少女插着腰,正跟几个担水的丈人争执,那少女身姿娇小,说话间,精致的脸上开放着一个月芽儿似的酒窝。
少女似乎是在询问什么人,着急得问个不停,可惜被问及的丈人偏不晓得她问的是谁,担了水晃悠悠的只想快行,少女却偏不放手,缠得几个人一脸烦恼,若不是见她是一个清秀可人的小姑娘,早就翻脸生气了,这会只好任凭她撒娇耍横。
昱风行疑惑地晃了少女一眼,他也没说什么,低了头自己行路。
那少女的眼睛忽地一亮,她笑道:“你们不知道,我再问问别人!”那几个丈人巴不得她这么说,担着水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少女扭头就问道:“相烦问问几位,我找个人!”
“你找谁?”阿鸾无精打采地说。
少女扑闪扑闪眼睛,“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反正是个年轻的男人!”她笑着绯红了脸。
“名字都不晓得,找什么找?”阿鸾失去了她一贯的平和耐心,她粗暴地丢给了少女两句话。
阿鸾不耐烦地向少女摆摆手,示意她赶快离开,少女嘟囔着人们听不懂的话语,一脸的不满,神情有些尴尬,月芽儿的笑靥眯成了一条线。
昱风行从这少女身边经过,心底的疑惑层层累加,却不能在一顷刻间离析清楚。
他越走心情越沉重,那挥之不去的阴影山一样压在心头,镇得他喘不过气,他深深呼吸着晚照中冷暖迭起的风,稍稍阿鸾顶头进了门,懒懒地放下木盆,在院子牵起的绳子上晾起了衣服,也不说话。
昱风行并不介意,他往里走了几步,便看见锦岳坐在台阶上发呆。
他轻轻一笑,一本正经地念诵道:“呜呼我命,不我时予?极重难返,唯斯愁吁!”
锦岳的神经在一瞬绷紧了,他像惊蜇时的生机从冷藏的土地里爆发出,捕食般扑向那清爽明媚的声音。
“昱风行,你这个附庸风雅的老骨头!”他一巴掌打得昱风行连连倒退。
“锦岳!”若衍挓挲着双手,兴奋得方字脸通红,锦岳和他互相撞撞了胸,大声笑着拥抱,“臭小子,总算来了!”
锦岳再看那披风遮体的纤细身体,她莹澈的眼中是水一样的柔顺,锦岳激动地鼓掌:“萌萌,你也来了,太好了!”
锦岳半埋怨半玩笑地说:“昱巫,我还以为你被那女王迷住了,舍不得来见我了!”他哈哈大笑,斜眼看着昱风行。
可是,他没有等到他期盼的嗔怪的笑脸,却见到月亮的光辉瞬间黯淡,那润玉般的脸上竟然无端划上了一道伤痕,昱风行叹着气,竭力压抑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锦岳心里疑窦顿生,他想再问,咸初萌却向他使了个眼神,他只好不情不愿地住了口,但那疑团却乌云压顶般挥之不去。
庭院的嘈杂将里屋静坐的人们引来,墨裔拖着妹妹走出来,他看见昱风行,轻轻点点首,也不多话。
“阿锦,他们是谁?”墨家娘子一出来便看见三个陌生人,不由得吃了一惊。
锦岳愣神了,他斟酌是实话实说还是扯谎,那壁厢干绛早已经看清楚了昱风行,他喊了起来:“昱巫,你来了!”他开心地迎了过去。
昱风行迅速地收敛住自己的落寞,忙向墨家娘子行了礼,道声叨扰,说:“我们都是阿锦的朋友,特地来此看他,打扰婶婶了!”
墨家娘子静静一笑,“无妨的,既是阿锦的朋友,请进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