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会议结束时已经是午夜,军官们纷纷离场。有军官开着吉普车扬长而去,多数人是步行……爱德华作为下级军官显然要自己走回军营宿舍,虽然算不远但也要顶着月光走上半个多小时。
又一辆美军军官配备的威利敞篷吉普(Willy´sJeep)在他身边开过,而后一个急刹车,意外地倒了回来。
开车的竟然正是薛芳,女孩在驾驶座上看着爱德华问“你回营房?我送你一程……”
见爱德华正在犹豫,薛芳就跳下吉普车,从车头绕过来“中尉,难道你要不服从长官的命令吗?”
爱德华:“哦不!谢谢长官!”说完登上吉普,从副驾座位直接迈到驾驶座位上“长官,那我来开车!”
薛芳微笑着坐在副驾位置上“不用这样拘束,你们美国人应该很随和的啊,好了我们走吧……”
车在机场内的还算是驰骋,但拐到营区那简易小路上就显得颠簸,很多营地是刚扩建不久路面崎岖而窄小。路上没有路灯,虽然开着车灯但能见度极低。爱德华用低速挡,小心驾驶,尽量不让车子摇晃得太大。
两人在车上无语,很快机场跑道的灯火被甩着身后。
爱德华认真地开着车,忽然发觉这薛芳正在旁边歪头看看着自己笑“怎么?长官?”
女孩憋住笑“没什么,刚才你还挺支持我的建议。
“因为你说得有道理,长官!”
“我说了,不用见外叫我长官,叫我名字吧”
爱德华:“哦,是的Shirley……”
“在我们这里要熟悉中国人的习惯,你还是叫我中文名字。”
“叫什么不一样?不就是一个代号吗?Shirley,挺好的。”
“可是这里毕竟是中国,你要和许多中国人交流,就要尊重我们的习惯。我们很重视自己的名字,我听说在你的培训班里,学员都不赞同你给他们改洋名(英文名字)是吗?”
“那到是真的!”爱德华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那些用英文字母标注的中国学员名字对他来说很绕口。他点名时很多人竟然“无聊”地修正他的发音。他也曾试图给中国人起些例如:皮特、亨利、詹姆斯……的名字。那些中国军人差点和他急,有人还不可理喻地嚷着:祖先的名字是不能随便让洋人修改的!
“但是您的名字叫什么?抱歉……我不记得。”
“薛芳”
“对对,芳,好的……”
薛芳听了有些害羞地笑笑,解释说:“中国叫女孩子应该是先叫姓,你该叫我薛小姐。”
“但是我觉得叫芳不很好吗?”
“不……这也是中国人的习惯,我们是礼仪之邦,更尊重祖先。所以一般都叫姓,比如你的学员陈国良,如果不用军衔公务称呼,最好叫他陈先生。”
“明白了,我很喜欢中国的文化,芳,不……薛小姐,以后多教教我。”
“谈不上教的,劝你多了解下中国历史和文化,对你的工作有好处。”女孩的建议很中肯,事实上这个美国小伙子后来成了中国通,并和很多中国战士结下深厚的战斗友谊。
吉普车在美军营房区门口停下。执勤的是个美国小伙子,哨兵认出爱德华,便打招呼:“中尉……怎么这么晚?这是谁的车?”
哨兵用手电向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女孩照去,薛芳只是被晃得眯起眼睛,但并没躲闪。爱德华却觉得自己脸上很无光,大声吼道:“伙计,你没看见这还有一位长官吗?”
美军哨兵没见过薛芳,听爱德华说还有军官,那手电筒下意识地向女孩肩上晃去,当照到那肩章上“金色枫叶”徽标扣时(注解:一颗金色枫叶扣在美军衔里表示少校,等同于营级、营长)。哨兵慌忙举手敬礼大声说“晚上好,长官!”随后赶紧放行。
爱德华一脚油门将车愤怒地开进营区,营区建在山包上,车沿着小路盘坡。车到坡顶能看见坡下的机场跑道。吉普车一脚急刹停在营帐旁不远处的草地上“很抱歉,刚才我的卫兵……”爱德华歉意地抬抬手。
女孩大度地说“没事,他是我们的好卫兵。”
见女孩谅解爱德华稍稍平静了些,才掏出骆驼香烟在驾驶座上点了一支。他并没急于下车离开,女孩也没催促。他们脚下一排战机被伪装网覆盖着,如同静静地沉睡的婴儿。远处跑道上一改白天的繁忙,空荡荡略显凄凉。
皎洁的月光在漫天繁星的衬托下显得清冷却很迷人。或许出于缓和尴尬,爱德华望着星空略显惆怅地说“这里很像我的家乡,我们那里也有山……夜晚在家抬头看星星,和这里一样很清晰。”女孩听出来这个26岁小伙子想家了。
“你家在哪个州?”
“加州,你听说过内华达吗?那里海拔和这里差不多。其实,我在家就是种地的,有个很大的农场,小时候我对那些农用机器很感兴趣。我的父亲也是个飞行员,他有架播撒种子、洒农药用的飞机。在我12岁的时候他就教我驾驶了。要不是因为战争……我这会儿应该在加州的农田上空,驾驶我的珍妮JN4。”一说起飞机爱德华的眼睛放出光亮。“芳,哦不,薛小姐……等战争结束了,你去美国,来我家看看,我带你飞我的珍妮JN4。”
是啊,女孩从来没去过美国,只是知道的确有这么一个州。美国的一个种地的农民都有飞机,而这里的农民只有牛,还说不好哪一天会被鬼子的炸弹炸死。她想:这差距,中国什么时候才能赶上呢?
见女孩没出声,爱德华问:“薛小姐,你家是做什么的?”
“Businessman,商人。”
“商人?”
“家父是玉石商人,算是世家。父亲从小学徒,会看石头、会设计、会雕刻。有些像西方的雕塑……”给一个美国人将中国文化需要做很多的比喻,爱德华很聪明,边听边点头。薛芳继续讲诉“早些年生意还好,但到了父亲这代,连年的战争生意大不比从前。中国有句俗语:盛世藏玉,乱世藏金。直到抗战爆发前,父亲预感到了时局的动荡,将部分家业转到海外姑妈那里做黄金生意……而他自己惦念他上海的家园,他云南的玉矿,他金华的工坊……死活不肯离开。我是她的独女,他不走,我肯定不会走。后来,我就参了军。”
在中国,战乱后的确有很多富商早早地将自己财产转移海外,并将子女送到更安全的国家。但也有很多像薛家这样举家投入抗战的。
虽然有很多内容爱德华不是完全理解,但基本听懂了。女孩是老人的独女,其实这老头也很矛盾,一方面他劝女儿去姑妈那里躲避战乱,一方面却支持她参军抗战。说明这个老人太爱他的石头,爱他的国家了。
“我明白!你说的玉石就是那种灰白色装饰石头?有机会让我见识下。我有听说,但没见过。”
“行,下次我回金华给你带找一块。知道吗?中国古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
中国古话太多,爱德华摇摇头“不知道,但你说的一定是很贵重的意思。”
薛芳笑笑,知道他们聊的意思有些拧。一想解释起来很累,那些文言文、谚语不拆成故事外国人都很难理解。还是让这个老外慢慢地悟去吧。“好了,有机会再聊吧,我得走了,太晚了……”
爱德华看下腕上的手表已经是凌晨:“你自己开车行吗?你们后勤宿舍啊哪边?”
薛芳指着机场旁一片树林说“出机场,拐过那山包就是。”
爱德华:“哦,谢谢你的吉普车。”
薛芳:“不用客气……你驾驶技术真好,无论是飞机还是汽车。天生就是一个驾驶员。好了,晚安……”
爱德华虽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下了车将方向盘交给这个弱小的中国女子。薛芳发动汽车,麻利地打满方向盘掉转车头,一脚油门踩下去,那威利敞篷吉普轰然冲下山包消失在山脚。
四月的川西,群山峻岭间呈现三季特征:山顶还白雪皑皑,山腰金黄烂漫,而山脚却是郁郁葱葱。一架标着白色五星的C47美式运输机忽然穿破云层、打破沉寂。发着“昻昻”的噪声从雪山上飞下来。惊得山林里走兽奔逃,放牧的藏民停下手里摇动着的经筒,惊恐地看着巨鹰在自己的眼前掠过。
透过驾驶舱玻璃,副驾驶陈国良能清楚地看见——在那山岭上,虔诚的藏民双手高举,在头顶、额头和胸口拍掌的动作。那动作和步伐都充满了坚定的信心和对生命的满足。那是三步一叩拜地朝圣之旅,向着他们心目中的圣地进发。
而此刻,他和他美国飞行员汤姆,历经千辛万险的旅途即将结束。航图显示,再拐出几个山谷,前面就是富饶的四川盆地,再无惊险。
美军飞行员汤姆长舒一口气“亲爱的陈,我们活着飞回来,真不容易。多亏你的导航,要是我们拐错了那个山峰,肯定撞上雪山。”
“运气,运气……”陈国良用美国人长说的“幸运”来表示谦虚。
“不仅仅是运气,中午我们遇到的停车,你的反映也很合格。”汤姆说的是在一个高纬度爬坡动作后,一台发动机意外停车。当时汤姆不知道原因,越是给油,发动机越是不动。是陈国良果断打开雾化酒精泵,解冻因底温冻住的油管才化险为夷。汤姆用生硬的中文夸奖“你的技术很棒!下面你来驾驶,我得喝点咖啡。”说完将方向舵交给陈国良,自己掏出军用保温壶。“你要来一杯吗?”
“不,谢谢。”陈国良接手驾驶,再次降低了飞行高度后,两人继续闲聊“我的技术要感谢美国老师爱德华,他给我们上过冬季驾驶课,并分析在中国西南会遇到超低温飞行时的技术要领……”
“哦?你是在昆明基地进修的?那你听说过短波天使吗?”汤姆是运输大队的飞行员,昆明基地起降时他也在运输机上听过薛芳的广播。
“是的,我认识她,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陈国良听机组盟友提到薛芳,心里说不出的舔美。
黄昏他们将成功地降落在成都军用机场。这是美军在中国人的导航下探索的又一条世界屋脊航线。然而,汤姆和陈国良驾驶的C47机组还没来得及修整,就接到紧急命令——他的运输机在机场加满油后将连夜飞往金华,去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