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灵岛,霜雪宫。
门内,血色的地面像是隔绝外界的海洋;门外,雪色的檐角如同白鸟落世的羽翼。霜雪宫,双血(雪)宫,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罢。立在门前的黎,耳边不禁又回响起这样的声音:“都喜欢。血族的血是你头发的颜色,雪花的雪••••••”
“血炙,表面捉摸不透,其实是愚蠢无比的男人。”黎此时竟然情不自禁地这样想,而且继续在想:“和夜一样愚蠢无比的男人••••••他们都是为求真谛却遗失生活的人,还妄言什么‘生活真谛’••••••血炙与其如此不如陪在虚绫身边;夜与其如此不如陪在我身边••••••”思绪潺流,犹如冷泉,黎不禁黯然地闭上了双眸。
“兼黎?怎么啦?不舒服吗?”率先跨进血色大海的虚绫转过头来,眉头微蹙地看向黎。
“没什么。”黎轻应一声,抬步跨入血色海洋,径直地朝着过去自己的房间走去。虚绫皱眉跟在他身后,继续追问:“你的翅膀和眼睛怎么办?这样子是不是太招摇了,尽管你有办法控制魔尊灵力不外泄••••••”
黎的动作没有分毫迟缓,开门,推门,关门。房门合上的最后,他丢出来一句话:“我要休息会儿,别让人来打扰。眼睛和翅膀的事情我自己解决。”
“别让人来打扰”其中的“人”是不是也包括了他所嘱咐的对象——虚绫。其实是“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只是从他口中说来比较婉转而已,但是在她耳里听来却被去掉了婉转。
看着紧紧关起的房门,虚绫眼里的神光像是烛火遇风般颤灭了一瞬••••••一瞬之后,成了幽火,只是不知道会燎烧在何处。折头离开,虚绫向着白玉殿堂的方向闪身而去。
当虚绫的身影完全消失,房门有重新打开了。黎从里面走出来,一斜身躺倒在大厅的长椅上,疲乏地长舒了一口气。大厅中央盘曲着身体的黑鬼低声问道:“为什么要故意气走她?”
“我在这里的身份本来就是间谍,我可不想让她和间谍产生什么关系。”黎闭着眼睛,一只手搭在额头上,悠闲淡然地说道。
黑鬼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喃喃道:“那么,也就是说,你要去抱邪帝的大腿喽?”
“什么话?还有,你是从哪里听到‘抱大腿’的用法的啊?”黎依然保持着不理世事的沉睡子姿态,但是嘴边已经绽放开了久违的微笑,与谲然、冷笑、凄悦不同的真正的笑。
但是,这种笑还没能维持一段对话的时间,就已经凋零,风干成了裂纹满布的死物。
“你和老渔翁寒暄••••••的时候。”黑鬼的笑僵硬了。
“••••••和自己的憧憬寒暄的时候啊——”黎的笑垮塌了。
白玉殿堂。
一身银丝獬豸金凰袍的少女端坐高抬孤位,下面万众俯首,清一色纯白风衣。少女血红的发丝铺满高台,纤柔一地。轻轻起身,发丝随着她的动作竟然缩减到了刚好的长度,直垂腰际。
少女开口:“今天,我要宣布两个重大的消息,一个沉痛,一个欢欣。”
下面悄然无声,每个人都俯首恭听。埋下的头颅,俯下的身体,清一色的服饰,很难辨认下面的人有什么不同。单祭的面容就掩埋在这一群仿若相同之中。他的脸上挂满了沉凝的哀伤,他相信再大的沉痛也抵不过此时自己内心的默哀。
然而,他始终是又错了••••••就和他用自己的女儿进行的“王之铸成”一样。
“我们雪羽的德者,慕容辉耀先生,在和邪帝的冲突中不幸战死。他是光荣的。能和无比的黑暗战斗的人都是无比的光明的,能和无比的卑劣战斗的人都是无比的荣耀的。所以••••••他是光荣的!但却不是无比的,因为你们能够比他更加光荣,在未来,在浴化天光和炼血魔君的指引下!”少女的声音高亢激昂,不容置疑,犹如神颂。
除去间隔里的寂静,接着就是掌声如雷。所谓子民,像被注入了兴奋剂一样疯狂地呼喊着王的名号。唯一没有沦陷在疯狂热潮中的只有两位,单祭和谛泣郁,只不过一个静默,一个敬默。
单祭闭合着身上一切可以闭合的东西,眼睛、耳朵、毛孔、呼吸、血脉通路••••••然而,他全身的骨骼却在摩挲着咔咔声,微小到不足以让任何人察觉,却在微小中尖锐无比。
慕容辉耀死了!那个几乎不可能死的男人死了!那个没有寿命限制的男人走到寿命尽头了!
“蝶姬之后是慕容辉耀,下一个又会是谁?我的生命里还要失去多少”与表面的静默完全不同,单祭内心的咆哮几乎要撑破了这幅皮囊。然而他还得披着静默的皮囊继续下去,为求真谛,为求崇高,为求忠心。
他始终相信,王要走的路,就是他要走的路。尾行于王的背影后,就是真谛,就是崇高,就是忠心。
他并不在乎王是谁,可以是远古传说的血脉,可以是毫不相干的路人,甚至可以是自己的女儿••••••“我要说的另一个欢欣,就是雪羽的少年天才兼黎已经回来了!他没有死!”高处,一身银丝獬豸金凰袍的少女仿佛散发着万丈光芒的太阳。她的声音如同恒星上的磁暴般中断了单祭心绪的活动。
高台下的众人讶然了几秒钟的寂静,随后各自摇头张望,似乎在搜寻着那个没死成的人。但是搜寻未果,取而代之一片低声细语。
“那家伙是谁?没见到有什么新面孔啊。”
“唉,就是上次那个在大庭广众之下莫名其妙发出深刻总结的少年。”
“哦,那疯子啊。他什么时候死的?”
“唔,好像是上次和代理神王的女儿一起的罢。嗯,追悼的时候顺带提起过。”
“戚——代理神王?毕竟也就是个代理,你看看他现在那副乖顺样。”
“诶,你们小声点,王向这边看过来了。”
被遗忘的世界。
孤峰,天地人海,黑白棋局••••••这里是被所有人遗忘的世界。
黎矗立崖边,还在遥望着无休无止的人流。攒动却毫无特别可言的无数人头,像某种的钟表组件在规律地运转。隳斜靠在棋局前的石椅里,萎靡慵懒地像个宅了几百年不见阳光的宅男。
“喂!这盘棋,你还下不下?”隳有些倦怠地喊着。
“明明该你走了。”黎背着近乎纯黑的六翼侧身过来,一双眼眶里是满得快要汹涌澎湃出来的血红。
“我已经走完了,该你了。”隳半眯着眼睛,已经有倦怠转向困倦。
黎把自己的声音从巅峰沉落到谷底:“不!你没走。”
隳忽然沉默了,低眼棋盘,微笑道:“你不看看怎么知道呢?”
“你根本就没走!要是走了,为什么这个世界还是这样!你说你要为世界带来公平与道意••••••可是,你所活过的那么长的时间里,公平在哪里?道意在哪里?”黎陡然吼了起来,全身因为过于激动而剧颤不已。
抬眼,幽紫的魅色在两汪秋水中荡漾开来。隳两手扶着椅子,起身,举步,驻足。两人肩并肩,却面向截然不同的方向。黎视线的方向是愚昧爬升的人潮,隳目光的方向是痴傻坠落的人瀑••••••世界的两极,思考的升降点。
“这样的人海,这样的天溯地地洄天••••••总会引起某些意识的思考,就如你我。我要那个你给我下下黑子,我才能继续下白子。懂了吗?”隳诡笑咧嘴。
黎微微仰头,长舒一口气,随着厚重的呼吸舒出来的还有一个凝实的低吟:“那我现在要怎么下?我已经无所谓谁下黑子,谁下白子••••••只要能给我答案就好。”
“不要心急,该怎么下就怎么下。其实世界本来就不是循环,它总是有那么点点的偏差••••••只是这点偏差小得几乎没有人发现,还误以为它是个永远不变的圈。就如你所看到的那些愚者,虽然他们规律得就像零件,但是也会有小小的思考。正是这些无比飘渺而又渺小的思考堆叠在了一起,才让这个世界出现了匀速扩大的偏差。这个革新者终其一生都无法撼动的世界••••••正在向着越来越大的偏差运行着!”隳的声音逐渐高亢,仿佛已经撼动了世界。
黎闭上眼睛摇摇头,低叹道:“唉——连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了,或者我从来就不知道。总之,我遵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行了罢,无需理会矛盾,也无需思考理解••••••”
“对。你想去理会的,想去思考的,我已经全部进行过了。你只需像人类小屁孩一样,踏着历代科学先烈的尸体往上爬就行了。”隳忽然转过身来对着黎,一脸嬉笑。幽深的瞳孔已经恢复了正常。
“我连你进行了些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爬啊?”黎也瞬间换上玩笑的表情,只是眼眶里骇人的血红再也换不掉了。
“哈——人类小孩不就是这样的吗?有什么不好的,你还没到刨根究底的年纪。嘻嘻••••••”隳抱着一双手,粗声粗气地说着,全然一副老成教师的样子。
噗嗤一声,黎躬身笑了起来,气都喘不上来地勉强询问着:“这些国情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诶,你自己不会查询下吗?摩耶族呀摩耶族。你用桐钟柱的记忆查询下一就什么都清楚喽。哦,顺便说一下,灵界第一意识体桐钟柱可以不限制观察灵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好好利用啊。”隳点点着黎的脑袋指教道。
黎挠挠脑袋,抬头看着隳问道:“那,要不要我把这个功能共享过来?”
“不用啦。这种东西我用不着,我掌握的全局可不仅限灵界哦。以后多学着点。”隳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黎没有就这种飘飘然的话语作出回击,反而欣然点头。也不知道他是真心佩服,还是刻意突显恭敬来反议深刻的回击,就好像在说:“嗯,你就接着吹吧,小心别把自己憋炸了。”
隳白了他一眼,收兵正题:“对了。你的翅膀和眼睛一定有不少麻烦吧,我给你准备了这个。”说着递出了一个紫色匣子。
黎接过匣子,轻巧地打开。匣子异常精致,上下四周都有细密的刻纹,好像编织着古老的图案。匣子里面装着一瓶药剂和两片无框镜片。黎低声感叹:“好像很古董啊。”
“仅限匣子。里面的两样东西不过是最近特制的而已••••••黑色隐形眼镜和肌体收缩剂。”
“哈,这些东西人类世界也有的。”黎一边说,一边拿出黑色隐形眼镜来试了下。
“少废话了。这是特制的。桐钟柱的血瞳可是具有穿透里的,就算隔着几堵墙,普通肉眼也能感觉到。记住,在使用这两件物品的期间不要动用桐钟柱的灵力,否则效果就自动解除了。尤其是镜片,它很脆弱,把它拿下来后再开启桐钟柱的灵力。”说着,隳顿了一下,稍稍犹豫,随后继续道:“还有,尽量少用桐钟柱的灵力。你也知道,他的灵力的庞大是无限。换句话说,他的灵力不仅限于‘体觉’和‘心觉’。只不过,人们把血瞳开启的觉醒称为了‘体觉’,把六翼开启的觉醒称为了‘心觉’••••••然而实际上,所谓觉醒可以随着无限灵力的不断外溢而趋向无限。如果是当时的煌舞月的话,当然可以无限觉醒。但是,并不具备第一意识体器量的你,当体内灵力到达容积的临界点时,你就会••••••”停顿了几次心跳的时间,隳接上尾音:“死”。
不知道为什么,黎在听到这个“死”字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震惊,却有一种默认。隳突然诙谐一笑:“所以啦,不要太委屈自己。谈恋爱啊,玩女人啊,夜市、夜场、酒吧、歌厅••••••你这个年纪的人类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
寂寥良久,连荒风吹过的单调都不知道去哪了。
太长时间的寂静后是太短时间的爆音:“去死——”
霜雪宫。
宁逸的大厅,血红的地板,无数的阴影••••••却不见阴影的主人,仿佛它们的主人早已化为了这一地鲜红,这整厅鲜红。
“吱呀——”大厅侧面的房门被推开,黎从房间里面走出来,举步无声。他把捂在脸上的右手拿开,露出一双澄澈黑眸。背后的翅膀已经蜷曲得躲藏起来了半边,黎披上一件纯白的风衣,把它们完全遮蔽。
趴在地上睡觉的黑鬼被惊醒,斜眼瞟了瞟“恢复正常”的黎。并没有什么惊讶,黑鬼闭上眼睛接着睡。黎过去拍拍它的脑袋,微微开口,却不是对它说:“怎么样?洁灵岛的情况。”
“每个人的记忆已经完全读取。”空洞的声音来自于投下满地阴影的人们。
“很好。把这些记忆同步到‘梦’里。接下来,你们去读取这个世界的记忆。”
“是!我的王。”亿万叠音在大厅里响起,随后所有阴影消失。
黎的嘴角上扬,谲然诡笑:“去巡视我的帝国吧!我虚假的臣民们••••••”
黑鬼突然睁开一只眼睛,翻起白眼道:“虚假者的帝王。”
黎轻笑一声,把脸凑到黑鬼的眼眸前,低声道:“哈,谁叫隳让我随性呢?那么就按照自己的心意,取以虚假还以虚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