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巡抚衙门,抚标值房。
若是从空中俯瞰,很快就能发现这间抚标值房在整个衙门里的位置有些突兀。山东巡抚衙门是按照朝廷规制建造的,衙门口是照壁、石狮、辕门、牌坊,而后文官厅、武官厅、大门、二门,再往里是东西两列书吏房,大堂五间,后面是穿堂二堂,二堂再往后就是巡抚大人的内署了,抚标值房就在从二堂到内署的那么一段路上,坐西朝东,三开间,本是应该有那么一间房子与它对称,可偏偏没有。
说这是抚标值房,实际上,只是汤鹤武自己在巡抚衙门里的住处,他是袁世凯的心腹亲信不假,但他若是住到内署里去那着实不像话,离得太远又不行,于是就在内署外面特意给他建了这么一间屋子。
值房门口有四个身着号褂,肩背洋枪的亲兵站岗,还有一个当班的外委把总来回巡视,看到汤鹤武走过来,纷纷按照新军的步兵*典持枪敬礼,汤鹤武点点头走过去了,跟在他身后的王凤仪可没那么容易过关。
“站住!瞧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的?”
王凤仪被这突如其来的责难弄得一愣,他抬起头来,满脸茫然的看着那个当班的外委把总,不知所措。他其实很想说,我是跟着中军大人来的,你们没看见吗?但是话到嘴边,又叫他咽了回去。人家当然看见了,看见了还拦着你,那这话说了也没用。
看到王凤仪发愣,那外委把总的一双牛眼瞪得溜圆,不耐烦的吼道,“问你话呢,干什么的!”
“我……”王凤仪想找人证明一下自己的来意,可走在前面的汤鹤武压根儿就没理他,进了值房还不忘把门关上。就在那外委把总马上就要失去耐心,叫人把王凤仪抓起来的时候,屋里终于传来了汤鹤武的声音,“进来。”
进来?,是让谁进来?王凤仪看看外委把总,外委把总看看王凤仪,两人一前一后推门进去。
值房是三间贯通的,北侧是卧房,南侧是书房,中间则是客厅,汤鹤武此时就坐在书房匾额下的椅子上,身上的便服已经换成了官服,蓝色的长衫外套着黑马褂,右手折扇上暗红色珊瑚顶子随着他的手时不时的转一下,很无聊的样子。
“卑职给汤爷请安。”
“学生参见中军大人。”
“免了。”汤鹤武扇子一甩,把顶戴丢到桌子上,依旧是无精打采,“你,对,就是你,我没叫你,你进来干嘛?出去。”
“是,卑职告退。”外委把总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叔鸾,来,坐这儿。”
汤鹤武站起来,指了指自己的座位,随后,便绕过桌子,从旁边又拽了把椅子,坐到了桌子的另一侧。
“诶,坐呀,让你坐你就坐。”
汤鹤武这么说了,王凤仪可不敢真的照做,那把椅子哪里是谁都能坐的?那是主位,主人的位子,若是地位比汤鹤武高,坐便坐了,他这个正八品的文案官哪来的胆子去做从二品的位子啊?
王凤仪刚想开口解释,汤鹤武就抢先一步拦了下来,“别跟我说什么圣人之言,我听不懂,也不爱听。让你坐那,没别的意思,我不认得字,我要让你帮我写点儿东西,那儿写字方便,就这么简单,坐吧。”
汤鹤武一再坚持,王凤仪也不好再推脱,扭扭捏捏的坐到主位的椅子上,那副样子,当真是如坐针毡。
“瞧你那样子,真不知道我当年怎么看上的你,诶,我怎么看上的你,你还记得不?”
“回大人,学生屡试不第,到天津投军,恰好分到卫队,大人见学生身材瘦弱,又识文断字,便让学生坐了文案官。”
“哦,那就没错了。打今儿起,你就不用再回左营去了,就留在我这儿,给我做文案官。”
“是,大人。”王凤仪除了答是还能说些什么呢?几句话的工夫,汤鹤武的霸道显露无疑,压根儿就没给他留什么商量的余地。
在袁世凯面前,汤鹤武大多时候都是没什么主见的样子,在卫队,在抚标则是另一幅样子,他是卫队队官,他是中军副将,卫队是他的,抚标也是他的,在张云浦那个汤鹤武的铁杆儿粉丝几年的熏陶下,如今这支到山东之后才好不容易拼凑出一千人的队伍就是汤鹤武一个人的。这些,王凤仪早就感觉到了。抚标的军官和老兵们大多都敢和汤鹤武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汤鹤武若是认真起来,连同左营参将张云浦、右营参将王承汉在内,没有一个人敢跟他说不。至于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些袁世凯知不知道,如果知道又为什么不管,一直是王凤仪心中的迷。
“咳咳,咱们说正事儿啊。”汤鹤武干咳两声,算是给明显走神儿的王凤仪一个提醒,而后说出的话,让王凤仪不禁害怕的同时心中更加疑惑了,“下面的事情涉密,所以从现在开始,直到我认为你绝对安全为止,这儿,这间屋子,就是你的全部活动范围。”
“可是……”王凤仪很想知道,既然涉密为什么要告诉他,那么多可靠的人不用,偏用他这个半路碰上的一个,这是抓阄掷色子吗?
“可是什么?”汤鹤武皱了皱眉头,随手从堆满桌面的文件里抽出了一张纸递给他,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写的正是王凤仪的家境、履历,“你就那一个嫂子,没别的亲人了,这我知道,你那嫂子,我会派人照料,你就不用担心了。”
汤鹤武的话,王凤仪没听进去几个字,他看着王凤仪三个大字上圈的那个大大的红圈,心里很不舒服,这怎么跟待斩的死囚一个待遇啊?汤鹤武见他没反应,也抻着脖子看了一眼,随后毫不在意的说:“你们文人,穷讲究就是多,我这不是不认得字吗?不画个符号在上面我也找不到啊,行了行了,别一副要死了的样子,你的命还长着呢,往后就不会了,有你在我不就不用这么画了吗?”
“行了,咱还是说正事啊。昨天呢,大帅跟我讲,要弄一个类似粘杆处的东西来,哎,粘杆处你知道吧?知道的是吧?”
王凤仪依旧纠结着那个红圈,但好在汤鹤武的话他也听见了,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嗯,知道就好,我这里如今缺人手,你呢,帮帮我。”
“我?”
“对啊,咱们抚标左右两营,总共两个文案官,一个是你,一个是右营那张知栋。之所以选你不选他,主要是因为……”汤鹤武说到这儿,抬头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琢磨该不该说,“主要是因为……因为他的名字让我很不舒服,总是想起南边儿那位。”
南边儿那位指的是谁,自然是清清楚楚的,无非就是湖广总督张之洞张大人了。但是听了汤鹤武这个原因,王凤仪也实在是很不舒服。可以这么选的吗?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吗?
“所以啊,刚刚你也说了,粘杆处是个什么东西你很清楚。”
我好像只说了我知道是吧?
“那么,怎么运作你应该也是清楚的。”
我清楚什么啊?
“所以,你就先写一个……那个叫什么来着?你懂的。”
我懂什么?我什么都不懂好吧?
“那你先写着,我出去转转,你慢慢写,别急啊。”汤鹤武说着便起身,拿过扔在桌子上的顶戴,起身出了值房,“你,对,还是你,好好看着,里面那个,丢了人,我饶不了你!”
王凤仪只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汤鹤武便走远了。这算怎么回事儿啊?莫名其妙的。还有您的断句能再清楚一点儿吗?谁丢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