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坛的老绍兴黄,徐承礼本身酒量不行,又怕在汤鹤武面前失了礼数,不敢多喝,仅仅陪了几杯而已,剩下的全进了汤鹤武的肚子,饶是他酒量过人,也是喝得烂醉如泥,回到衙门内宅的时候,衣服也不脱,倒头便睡。汤鹤武本身对美色兴趣不高,他的府中多是男仆,女人都没有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更是一个都没有。方大旗跟进屋中,想替他换了衣服,简单擦擦身子,再多少喂点解酒的汤水,免得他醒了难受,可哪想到这位爷喝了酒脾气大得很,愣是不让碰,谁敢碰他就骂谁,弄得方大旗好生狼狈,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次日清晨寅时二刻,众人都以为必然宿醉未醒的汤鹤武还是准时起了床,寅时过半他推门而出时,浑身上下已经收拾妥帖,顶戴、蟒袍、官靴穿得齐齐整整,佩刀悬在腰间,一只独眼精光闪烁,丝毫没有了昨夜喝醉过得样子,连方大旗都不禁看得直愣神。
“总爷,去军营吗?卑职去备马。”
“不必了,就这几步路,走走吧。”
“是。”方大旗点头应诺,挥手招呼属下跟上,十几个人呼呼啦啦出了衙门。
距离汤鹤武怒斩马瀚山立威,已经过去近一个月了,整个定海镇的训练也已经步入正轨。每天清晨卯时敲钟,一刻内集合完毕,如今已经极少有人迟到。
汤鹤武自己是新建陆军出身,练兵时基本是把原来小站练兵的那一套照搬照抄。训练训练,首重是训兵,其次才是练兵,兵不训,则罔顾恩义。所以队列、持枪、内务整理等等新兵*练的科目,他教会各队守备之后,便由守备向下逐级传授*练,他只负责抽查考核,一人不合格,全棚受罚,一棚有一半不合格,全汛受罚,一汛有一半不合格,全队受罚,严刑峻法之下,即便自己挨打不在意的,也要顾及他人,为了不被部下连累,哪一级的军官不是往死里*练部下?
至于训兵,他就是极度重视了,一直是亲力亲为,三天一说,五天一讲,从不假手于人,除此之外,他还在各队设立教育所,各汛设立讲习所,各棚设立宣讲标兵,来传达恩义要旨,务必令定海镇上下人人通晓大义,立志忠君报国。但在传达的时候,难免出现了一些偏差,新任定海镇总教育所提调、汤鹤武新募的众多不得志的师爷中的一个名叫苏桐的,就有意无意的把忠君报国中的忠君宣传成了忠于给定海镇的官兵们提供衣食住所的汤鹤武,而报国也宣传的过于狭隘也过于激进了,负责监察军队的图海第一时间将此事上报,娄同轨看着报告迟迟不知道该怎么落笔批复,索性直接推给何公亭,何公亭更是省事,连想都不想,就把这份报告读给汤鹤武听了,汤鹤武听后眉头一皱,颇为不满的说:“这些小事报上来干什么?图海是闲得没事干吗?”再明白不过的暗示,一级一级传了下去,这个时候,几乎所有能碰触到这份报告的人心里都清楚了,汤鹤武这是在拿着朝廷的银子,练私兵啊。
一路上东瞧瞧西看看,顺便还在路边吃了几个锅贴,喝了碗粥,等汤鹤武一行人走到校场的时候,刚好是卯时一刻,值星的守备正在例行点卯,图海带着几个亲兵从旁监督。汤鹤武带着亲兵走上台阶,纵使所有人都看到他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敢在他的身上稍微停留,更没有人敢中止点卯上前行礼,汤鹤武见状满意的点了点头。
“张潮生!怎么又是你!”值星守备瞪着全定海镇唯一一个迟到的士兵,颇为恼怒的吼道,“你自己说说,一个星期不到,你已经是第几次违反军规了?板子打轻了是不是?不长记性的东西。”
张潮生闻言,红着脸低下了头,半晌又满怀歉意的偷眼看了看受到自己连累的同袍,看着执法队上前拿人,他猛地抬头,鼓起勇气,大声道:“黄守备,是我一个人的错,我愿意双倍……哦,不,我愿意三倍,三倍受罚,求您饶了其他人吧。”
黄守备的脸色骤然发青,这个张潮生,是他的部下,在他统领的那一队里算得上是最笨的一个,空有一身肥膘,体格却是最差,几乎所有的科目都拿不到合格,光是这些也便罢了,哪知道这小子还是个顶倒霉的,汤鹤武每次抽到他这一队,十有八九会抽到他。一来二去,黄守备越来越讨厌这个总是给全队抹黑的小子,只是看他还算老实,才忍着没有发作,这一次倒好,当着汤鹤武的面,公然抵抗执法队行刑,这不是诚心让他下不来台吗?想到这儿,黄守备厉声喝道:“混账!军规乃是几位先生议定,总爷点过头的,岂是你说改就改,说通融就能通融的?”
见黄守备发了火,张潮生有些胆怯,但转头看看已经被他连累挨了不少的打,挺着伤痛还要按时集合列队的同袍,他咬了咬牙,索性豁出去了,“黄守备,犯错的是我一人,为什么全棚都要挨打?我张潮生一人做事一人当,您若觉得我一人抵不了全棚的刑责,斩了我便是。”
黄守备踏前一步,刚要开口,就听到身边汤鹤武发出了一声轻笑,他赶忙收住脚步,看了看汤鹤武。
“嚯,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硬气?”
公然和黄守备叫板,对于张潮生来说,已经是耗尽了勇气,此时见汤鹤武也开口了,他不禁哆嗦着跪了下来,不敢再多话了。黄守备发火,顶多可以多打他几记军棍,反正他天天挨打,虱子多了不怕咬,除了连累全棚他过意不去之外,倒也没什么好怕的。但惹恼了汤鹤武可就不一样了,汤鹤武是定海镇的总兵,在总教育所苏提调口中,那就是定海镇的主宰,他老人家想杀个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虽然嘴里说着“斩了我便是”,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他怎么死得安生?哪怕只是开革,也够他受的,听说连同知徐大人都对总爷客客气气,被定海镇赶出去的士兵,在定海哪里还有活路?
“诶,刚刚还说你硬气,怎么这一眨眼的工夫就成软柿子啦?”汤鹤武眨眨眼睛,走到台子边缘随意的坐了下来,一只脚踩在台上,一只脚晃荡在外面,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张潮生,笑道,“来,起来,老子不喜欢软骨头,你们渔家的孩子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硬气点儿还不是应当啊?起来,站起来。”
张潮生低着头,哆哆嗦嗦的起身,整个身子都在微微战栗。
看他这幅样子,汤鹤武也不指望他把刚刚的悖逆之言再说一遍了,索性自己发问,“你是想不清楚,你一个人犯错,为什么要整个棚十二个人都要受罚,对吗?”
“是……啊,不是,不是,小的知错了,总爷饶命,总爷饶命啊。”张潮生吓得浑身抖得筛糠一般,偏偏碍着汤鹤武刚刚的命令,不敢跪下,此时的他不禁觉得,还是跪着的滋味好受些啊。
“你怕什么?有疑问没有错啊,平时把问题都问懂了、问透了,到了战场上,自然可以抛却一切,把心思都用到执行命令上去,而不是一个劲儿的质疑命令,质疑长官。不只是你,你的同袍,你的长官,你身边的大多数人都不懂,只有你敢问出来,这很好嘛。”汤鹤武的语气平平淡淡,无形之中,让张潮生的压力减小了不少,“我记得,那是几年前,在一次演习中,我带领的卫队因为一点小小的疏忽,惨败给了对手,回到营中,我并没有太在意,但我的搭档,那位以刻板著称的德国教官文森特少校却当着所有士兵的面大发雷霆,丝毫不给我这个队官面子。事后,他给我念了一首民谣,那是一首很著名的英国民谣,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
汤鹤武说着,仰起头,满眼的追思,过了一会儿,才用所有士兵都能听清的音调慢慢念道:“失了一颗马钉,丢失一只蹄铁;失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损了一位国王;损了一位国王,输了一场战争;输了一场战争,亡了一个帝国。”
“弟兄们,这首歌谣说明了什么?你们想想,一颗马钉,能干得了什么?我们常说,‘你就算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子’,在我们很多人的眼中,钉子是不起眼的,发挥不了任何作用的,别说一根,就是一把,一堆,都影响不了什么。但是听了这首歌谣,你们还这么觉得吗?一个帝国,就毁在一根钉子上。这不是我汤鹤武危言耸听,而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在西历1485年,也就是咱们所说的前朝成化二十一年,英国发生了一场名为波斯沃斯的战役,在这场战役中,就因为一根马钉没有钉劳,英国国王查理三世的战马在冲锋时突然跌翻在地,查理三世被重重的摔在地上,最终成了敌军的俘虏,在这场战役中,查理三世,失去了整个英国。”
看着底下的士兵都面色凝重,汤鹤武略带赞许的点了点头,看这样子,管他懂不懂,反正都听进去了,听进去了就好,道理可以慢慢讲,慢慢想嘛。
“弟兄们,在咱们定海镇,你们就是一根根的马钉,你们的每一个棚,都是一块马蹄铁,你们的每一个汛,都是一匹战马,你们的每一个队,都是足以决定一场战役胜负的骑士。今天,一根马钉不好用,我把整个马蹄铁都修理一遍,这很简单。但是上了战场,你这根钉子不好用了,我还有换的机会吗?不要以为你自己犯了错,倒霉的就只是自己,在战场上,你的失误,会连累整个棚,整个汛,整个队,乃至整个定海镇。”汤鹤武说完,把目光投向了张潮生,“你,明白了吗?”
“是,总爷,小的明白了。”
汤鹤武点点头,又把目光扫向那一棚的官兵,“你们呢?明白了吗?”
“小的明白,甘愿受罚。”
剩下的事情,便不需要汤鹤武*心了,自有执法队的士兵处理。图海挥挥手示意执法队动手,他则看着依旧坐在台子便上的汤鹤武,若有所思。这位爷,真是长了一张好嘴啊,连坐之刑自古有之,历来受人唾骂,可是在他老人家的嘴里竟然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这胡说胡有理的本事可真是够厉害的,自己还要多学着些才好,总不能每次都叫总爷费力气不是?